一杆秤
文/张刚
在我家的白墙上,挂着一杆秤,是那种老式的杆秤,提绳式的,木杆,铁钩,铜星。
若干年前,曾经一度满大街跑新闻的时候,跟着街道上的城管巡查,逮小贩。前面是城管的小车开道,另一辆货车跟在后面,边走边查边没收,跑一上午或半个晚上,就能拉满满一车,这里面有各种桌椅板凳,简易的两三层货架、煤气罐、炒锅、三轮车等等,这都是小摊贩的谋生工具。此外更多的是各种类型的秤,有电子磅,有手提电子秤,还有各种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带盘儿的带钩儿的杆秤。
有一次,我从中挑了一支最新的杆秤。印象中大约是年左右,拿来后就挂在墙上了。有些富贵人家,会在堂屋里摆上一杆秤,用来“称金量银”,寓意大福大贵。可这捡来的摊贩的杆秤,挂在自家的墙壁上能称量什么呢?
大约是称量时光的回响,称量一个人的职业良心,称量我这副臭皮囊下可怜怯懦甚至丑恶的灵魂。
在刚刚踏入记者这个职业的那几年,我是小摊小贩后面举起相机的追赶者,是所谓的“猫和老鼠”游戏的记录者,报道者。
恨小贩吗?不恨,只有同情。我既同情于他们的泪水,也同情于他们的努力与坚韧。他们在扮演着“老鼠”这个角色,但同样也有自己的家庭,或许上有年迈的老父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子女。大多摊贩都是人到中年,爬山到半腰上不去下不来,只能死扛的年纪,是底层生活的扮演者,这扮演过于真实,以至于活着就是尊严。
恨执法队员吗?不恨,只有同情。我既同情于他们良心的撕裂,也同情于为一个月的薪水而扮演“猫”的角色,他们和小摊贩一样的顶着烈日,冒着风雪,为人民管理城市。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再到后来创建文明城市,出现第三方考评,一个摊贩就是一个扣分项,他们只有努力去劝说甚至驱赶,以确保自己的考评分数排名能够靠前,以保证工资奖金不被扣减。
恨我自己吗?不恨,只有同情。我只是在履行一名记者的责任,去记录下这个所谓的“猫和老鼠游戏”的演绎过程。再费尽心思在电脑上敲出一篇能够进入编辑法眼的稿子,努力拍出一张能够在版面上以主片安排的、有冲击力的、符合编审要求的照片,期待能够在考评中获取更高的分数,换取这个月的口粮,毕竟孩子辅导班的学费也年年见涨。
大家都不容易。
对一座城市的管理来说,这不是一场游戏这么简单,里面有民生保障,有城市运营,有职业操守,还有……相对城市的面子,需要考虑的还有市民的肚子。这像一杆秤,管理者在何处提及,才能保证秤杆的平衡?这正是面子和肚子的博弈,是城市容貌和底层生存之间的一场较量。
犹记某年冬天,跟着城管队员出动。在北园高架桥下,长途汽车站不远处,中年汉子推着新买的三轮车,是批发来的一车橘子,两方狭路相逢。此时一车的记者,相机,摄像机,对准了那个执法的场面。镜头调集到位,“一二三!”巨型剪钳“咔嚓”一声,车链应声而断。
编织袋里装的橘子,被抛进了货车车厢,中年汉子死命抓住三轮车把手,链子断了还可更换,车丢了不一定有钱再买。好在,橘子被没收,三轮是保住了。
又经过一家小饭店,摊主将煮水饺的蜂窝炉子摆在了门口。一个蜂窝炉子的铝锅,煮的水饺,正开锅了,圆滚滚的水饺漂上来了,蒸气腾腾,这大概就是一桌酒席最后端上的团团圆圆。
“镜头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一二三!”
一锅开水浇在雪地上,炉膛烧得红彤彤的,蜂窝刚刚烧透,倒在雪地上滋滋作响,高温一瞬间蒸腾起的雾气,呈现一团小蘑菇云的形状,团团圆圆的水饺与积雪一起化成为污泥。
车辆又驶向下一处,那个中年男人的哭声,很快被抛在车后,听不见了。水饺店的一个员工盯着倒在雪地中的蜂窝炉,无息无声,只是呆呆盯着,眼神里不知道是什么。
再后来,执法就慢慢文明起来了,经常是这样的景象:执法队员们会客气地劝,劝不动了也会坐下来商量。因为还有一些是“惯犯”,慢慢地大家都熟悉了。有的执法现场是一条马路的两边,归不同的区管辖,马路东边,执法人员看见了,会说“兄弟,请你到马路对面去摆吧。”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马路对面是另一个区的,不归我管。”
等跑到马路西边,西边的执法队员看到了,又会客客气气地说:“兄弟,你到马路对面去摆吧。”
“好好好等会儿,等马路对面的队长走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队员是这样的好脾气,有一天经过洪楼,一个推自行车的卖冰糖葫芦的,就被几名队员推搡,在推搡中自行车倒地,冰糖葫芦全沾了灰土,眼看只能扔了。
当时我已不在写稿一线,热血冲动见义勇为(好像这个词也不合适,正常执法怎么能说是见义勇为呢?)大声喝止,几名执法人员出示被挠出了血印子的胳膊,愤愤地说:“妈的!你看!把我胳膊都挠破了!”
我估计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汉子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因为指甲也劈裂了。他扶起自行车,扶正了绑在车后座上插糖葫芦的草垛子,忿忿地走了。老兄赶紧跑吧,若要再纠缠撕打,一定会犯妨害公务罪。
这杆秤在墙上一挂就是二十年。时间久了,杆上的铜星就会发乌,用砂纸仔细地擦一擦就又变亮,但铁钩还是有了氧化的锈迹,原本一柄新秤,放着没有动,也有了沧桑的感觉。仿佛时间也在它身上施展了某种神奇的力量。确实,时间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它可以让你记忆深处的某件事越来越刻骨铭心,它也会抹去你的记忆中的某些片段。
秤,衡器也,称的是天下的公平,也称的是人间的道义。
眼下,地摊经济又火起来了。此一时彼一时,都是城市发展的需要。地摊从城市文明的绊脚石,文明城市创建的痤疮,又演进成人间烟火的新经济了。
赶上互联网+的风口,猪也会飞起来,此次“地摊+”,飞的又是啥?相信很快就会有经济学家进行专业的论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讲一个漂亮而又完美的经济发展模式,像一支名叫小商品城的股票,从连拉五个一字板涨停,从三块多涨到五块多,至于下一步还能拉多高,就不好说了。
职业成病,总想给人讲一个温暖的故事,只是,这杆秤背后的芸芸众生,这个故事又该再怎样去讲?
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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