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
◎于建波
请张瑜,比请诸葛亮还难!
此张瑜非“庐山恋”电影中那个女演员,他是我的老战友,一个年过古稀粗皮糙肉的环卫工。
说好了,还在ⅩX大酒店。这家店听起来门头不小,其实就是一家路边开的夫妻店。老张曾在那一片扫过大街,混个脸熟。
不到饭点,我提前赶到酒店点菜。灶间,浪漫的厨师把手机支在案头,一边改刀,一边听歌:“酒瓶瓶高哟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偏爱上了你”……
陕北民歌:《泪蛋蛋掉进酒杯杯里》。黄土高坡的汉子用沙哑苍凉的酒嗓,在一方穷脊的土地上,把对爱的那种饥渴感唱得声嘶力竭,我的心被震得发颤……
五十年前,我和张瑜都在队伍上扛小炮,一般粗的炮筒,一般大的炮弹。张瑜的炮口朝天,弹道是条曲线;我的炮口朝前,弹道是条直线,谁能预测到,这两条不同的弹道竟然成了我们两个炮手漫漫人生两条轨迹。
“酒瓶瓶倒来酒杯杯碎,上半夜喝酒下半夜醉……”
打小,张瑜没爹没娘,入伍时,是村支书的老伴包的水饺为他壮了行。服役五年,复员回乡,先是盖房娶妻生子,后因夫妻感情不合离异,入赘到邻村的一户寡妇家。当他咬着牙根,起早贪黑,为这个苦难的家庭拉起了四间大瓦房,又把两个后窝的闺女养大嫁人时,再婚的老伴一命呜呼。
家,碎了一次,又碎了一次;人,瘦了一圈,又瘦了一圈!倔强的老张瑜发完丧,烧完纸,挺起五尺八寸的身高,撑起五十八公斤的体重,当上了一名环卫工!从此,城区的大街小巷出现了一个身穿环卫服的白发老兵,像一只橙红色的感叹号,奔忙在长吁短叹的生活中。
两年前,我从外地迁来,很巧,与张瑜居邻。当听到周边的战友们介绍他的上述情况后,不禁对他多舛的命运深感怜悯,也真想为老战友尽点绵薄之力。孰料,一场“支锅宴”让我彻底“蒙圈”!
刚来不久,适逢张瑜回迁新居。喝“支锅酒”那天,战友们一大早就结伴到他家随礼贺喜。这是一套六十平的小型住户,客厅里摆了几个马扎子,卧室是一张铺板,厨房更是零乱,洗菜盆里,装满了没刷的碗筷,一口炒锅盛着半锅凉面条,不见一点油星,乌黑的锅底掛了一层厚厚的油垢,轻轻一刮,还能揭下一层。
我于心不忍,掏出几个钱,趁人不见,偷偷往他手里塞,他不但不收,反而从环卫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向我“炫富”,还一个劲地说:“咱不缺钱,什么都有,什么都有!”那股牛气,俨然一个大财主!
我的傻大哥吔,你除了凉锅冷勺,剩饭残汤,还有什么?别说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就连一口能咬动凉水的牙你都不全啊……
战友请战友,井水也是酒。知情的战友们都劝他在家整几个小菜,意思一下就行了,可这头“老犟驴”非得到这家酒店,来它个“酒瓶瓶高,酒杯杯低。”
点菜,“有骡子不牵驴“!酱爆海螺、温拌鸟贝、滑溜猪肚等等,全是硬货,要不是我极力阻劝,月亮上的兔子他也会勾来红烧,乐得女老板一个劲给他递媚眼儿,让人不自禁地想起反特影片里那个微笑的女刺客。
一顿饭,九百多,环卫工半个月的血汗!我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吃两口饭,好像在嚼“人血馒头”。世间何只酸、苦、甘、辛、咸这五味,还有一味“腥”,那是血的味道!
一晃儿两年过去了。这期间,战友们经常小聚,每次都请张瑜来,因打“日工”,没有节假日,请假又很难,所以很少赴席,偶尔赶来,席还没散,他早跑到前柜把单抢了,谁阻拦就跟谁瞪眼,急了就吼:“我留钱有么用,有么用?”没有办法,大家想出一招,无论谁再请客,点完菜立马买单,绝不给他一丝“可乘之机”。
一个扫一天大街挣不到一盒中华烟钱的环卫工,竟能发出“我要钱有么用”的呐喊,多“豪横”啊!他让银行家无法理喻,让文学家难下注解,让哲学家找不到逻辑!就在这一声呐喊中,张瑜在我心中的形象突兀升华,一株任风飘摇的黄河枯柳,变成一棵咬定青山的太行崖柏!
时下,在财富的酒窑面前,人们似乎失去理智,疯抢一通。灌满一瓶的想再灌一罐;灌满一罐的想再灌一缸;即使这样,也总觉得不够,恨不能把酒窖搬到自己的家中。被挤兑到旮旯一角的老张瑜不争不抢,等人们哄抢完后,带着半杯酒的希望,意外地从窖底的石缝中舀出了满杯酒,是希望值的二倍,他“富裕”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欲望是秤砣,财富是秤星。秤砣越重,秤星越轻。因而,在现实生活中,有的富人活得像个穷人;而有的穷人却活得像个富人……
华灯初上,张喻到了。这个时辰,远处的村庄已经见不到袅袅炊烟。环卫工的影子总是早晨在身前,晚上在身后。
“微笑的女刺客”屁颠屁颠地忙碌起来,一袋烟的功夫,就把早已做好的菜端上了酒桌。
在战友们亲切的招呼下,张瑜一腚拍在椅子上,头上掛草,身上沾残叶,眼角夹泥尘,两只长满了老茧的手沾满松油,在包间里散发出一种不一样的香。我走过去,想劝他去趟洗手间,讲讲卫生,看到那疲惫的样子,又于心不忍,赶紧拿出在我家楼下刚买的烤地瓜放在他眼前的接碟里。这是专为他准备的,老张干了一天活,三尺肠子空了两尺半,喝不得空腹酒,先得垫巴垫巴。
开宴!
酒瓶高,酒杯低。战友们聚会,一个个胆量都比酒量大,三杯落肚,又是扭,又是唱,好像当年在连队过大年那般热闹。老张瑜一言不发,把疲沓的身子靠在椅子背上,瞪大了眼睛“观战”,一会儿,突然挺身而起,欲往外走,我知道,他的“买单瘾”又犯了,赶紧把他拉住!张瑜一边挣扎,一边诚恳地说:“我来吧,留钱有么用,有么用”?那一刻,我蓦然发现,他那双混浊的眼晴,竟放射出两束不一样的目光,一束慈祥,像父亲;一束厚道,像兄长。
灶间,又传来那首民歌:“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次是女声版的,很委婉,似乎是对男声版的回应。人间的每一份爱,都总是双向的,有来,必有回……
散席了。一块乌云遮住了月光,谁也看不清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唯有张瑜环卫装上的三道标志杠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鳞光。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偏爱上了你,一次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