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座坟
唐明星
9岁那年的春天，父亲撒手人寰。那总爱陪着我嬉戏的父亲，那即使在缺衣少食的岁月里时常做给我惊喜小玩具的父亲，那虽然沉默寡言但对乡邻有求必应的父亲，在他最疼爱的儿子尚未成年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家里那开满油菜花的地头，添了一座低矮的、冷冰冰的坟。
懵懂的孩提时代，似乎不知道悲伤为何物，也不懂父亲的离去，我们的家将面临些什么。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闭门不出以泪洗面的母亲扛起锄头下了地，姐姐在高高的灶前炒菜，我在灶门前一把一把添麦秆架火，小伙伴们在屋外稻场玩陀螺的欢笑声一阵高过一阵，望了望满脸悲戚的姐姐，我终是抵不过陀螺那欢笑的诱惑，把麦秆塞满灶膛，猫着腰偷偷溜了出去。许是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姐姐，姐姐飞快的跑出家门，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往家里拽，少年的倔强与不驯，姐姐的愤怒与伤心，使我们俩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吵闹演变成了厮打。适逢母亲干完活回来，举起锄头便要往我们身上打，隔壁的一位婶子拉住了母亲，劝慰道：“算了，你也别生气，趁这两个孩子还小，姑娘送给别人当童养媳，儿子送给别人当放牛娃，你也早点改嫁吧！”母亲伤心欲绝，拉着我们姐弟俩跪在父亲坟前发誓：一家人要争气！娘儿仨在父亲的坟上哭了很久很久，说了很多很多话。从那天起，我知道了父亲躺在那堆土里，他能听到我们说的每一句话，能看见我们做的每一件事。
为了家不散，为了争口气，为了姐弟俩跳出农门，娘儿仨从此咬紧牙关，相依为命。母亲起早贪黑在那三亩八分地里拼命干活，天没亮她下地去了，天黑了她还不愿意回家。我们姐弟俩在学校刻苦学习、勤奋上进，我也当上了班长。我们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跑到地里帮忙干农活，我们总是最晚走出庄稼地的那户人。回到家后，母亲做饭，我们开始写作业，昏黄的灯下，一家人总是和和顺顺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次，母亲和姐姐像我一样，独自偷偷的在父亲坟前去坐一坐。
童年记忆里，最多的画面是姐姐拉着板车到集市去卖菜，我拿着一把大大的铁锹翻地，还有母亲那永远伏在地里的背影。童年最大的乐趣，对我来说就是远远的看着伙伴们嬉戏，或是在下雨天一边掰着玉米一边听要好的伙伴讲述趣事。我知道，我的欢乐童年已随着父亲去了，娘儿仨必须相互搀扶。
小学毕业那年，菜农光景越发的不景气了，家里无法周转生活用度和我们姐弟俩的学费了。通过三爹帮忙，高中未毕业的姐姐谋了份临时工干着，她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工资都拿来贴补家用，自己不舍得买一件衣服、看一场电影。正是如花的年纪，姐姐却毫无犹疑的扛起了家的重担。
漫长的三年高中生活，为了我喜欢的体育，为了我有充足的营养支撑体育训练，姐姐从牙缝里节省，连鸡蛋都舍不得自己吃一个，我的教练王老师，对我关怀备至，不离不弃，高中毕业那年，我终于以体育生的身份考上了襄阳师专。但上大学的费用对我们家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我不敢多想，早在高考结束后，我就随着打工热流提着一个背包投奔了远在广州的堂哥，想早日挣钱撑起这个家。接到录取通知，我进退两难，广州的两个堂哥帮我凑了元的学费，把我送上了回家的列车。尽管生活费毫无门路，我们娘儿仨还是跑到父亲坟前，慎重的宣告了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儿子考上大学的喜讯，这似乎是我们一家人未来的希望。
上大学不到一个月，遇到了姐姐下岗自谋职业，母亲积劳成疾，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和坐骨神经痛。为了继续读完我三年的大学，全家债台高筑，生活费几近没有，我时常东借西欠，吃了上顿打下顿主意，甚至饿着肚子奔波，也不敢跟家里人诉一句苦，总是告诉家里我的专业课学的很好，将来必定能凭本事吃饭。这成了母亲和姐姐拼命的动力了，姐姐带着年幼的孩子不断尝试着各种行业，要照顾她的小家，还从未间断过接济娘家。
熬过三年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决意要扛起家中唯一男子汉的担子，要照顾好我那日渐苍老的母亲，和我那虽已出嫁却一直跟母亲一起供养我的姐姐。我卖掉了谷城老家的房子，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带着母亲到保康寺坪参加了工作，距离姐姐家很近，以后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仍旧可以相扶相依。父亲的那座坟，虽离我们远了，但看到了我们这个家没有散，见证了我们当年在坟前立下的誓言，我想父亲定可安然长眠了。
后来，我成了家，买了房，有了孩子，也给父亲那座愈发低矮的坟立了敞亮的墓碑。每年的清明节和农历年前，我都会在父亲那座坟前扫墓，烧纸磕头，在一片袅袅腾起的烟雾中，靠在碑边跟父亲说说心里话。成家时告诉他，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为了这个家我会一直努力；有了孩子时告诉他，我会像他疼我一样疼我的孩子；一路遇到那么多恩人好人，我会告诉他说我一定努力不让帮助我的人失望；工作和生活最艰难不堪重负的时候，在父亲那座坟前我哭的像个孩子，诉说完擦干眼泪，心里会痛快很多，宁静许多。走出那片地，我仍然是家里人的依靠，仍然热情投入我一片赤诚的工作。父亲那座坟，总是能让我收获生命里最安静的坚强，最有力的坚韧。在父亲坟前，我永远是他的儿子，他永远是我可以敞开心怀的父亲。30多年过去了，我常常回想起幼时骑坐在父亲肩头，他酒后微醺时故意走“S"型的路，逗得我哈哈大笑，那是我人生中最明亮温暖的一抹底色。我也从不曾忘记，他瘫痪卧床十个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等着我从学校回到他的床头，母亲教着我说出：“爸，放心走，我会照顾自己、会照顾这个家！”待他把弯曲的右腿慢慢伸直，咽下最后一口气，却怎么也合不上那双眼。
又是一年清明将到，当年娘儿仨在父亲坟前立誓的场景犹如昨天，一家人要争气，我们做到了。在父亲坟前每一次虔诚的祭祀，总是净化着我，激励着我，在生活中做一个让家人放心的人，在工作上做一个让同志信赖的人，在成长中做一个知恩感恩、永远进取的人，步履艰难时不能短了责任那杆秤的斤两，健步如飞时不能乱了心中那块田的方寸。如此，我方能安心的坐在父亲坟前，内心一片澄明。
父亲的那座坟犹如我生命里不熄的灯。
END作者简介
唐明星，70年代人，现工作于保康县马良镇中心学校。爱打篮球，爱看书，坚信人生路上所有的绊脚石都可以变成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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