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诠究竟这“天下三大行书”何以如此了得,又何以非如此排序不可,在下这番议论自然是无知无畏的痴人说梦,大家尽可以不与我计较。不过我依然坚持两点:其一,绝不是就字论字按技巧风格“选”的;其二,绝不是简单地以历史顺序“排”的。▲王羲之和王献之一般说来,我们的前人喜欢玩四字的游戏。就书法来说,如初唐四家、宋四家、明四家等等。再比如喜欢说真草隶篆四体、颜柳欧赵四家等。有时也喜欢说“二”字,如“二王”“颠张醉素两秃翁”等。二、四都是偶数,在我们中国人的潜意识里,偶数,吉祥。三字,虽不常用,但偶尔一用,却必是不凡。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瞧,“三”字可了得!就连老百姓也深知这“三”字的厉害,“事不过三”嘛。书法碑帖成千上万浩如烟海,若论碑帖的“知名度”,差不多就该数这“天下三大行书”了。称得上“三大行书”就不得了了,何况还冠以“天下”二字,实在有“到了头”的终极之意。这“到了头”的天下三大行书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和苏轼的《寒食帖》。▲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苏轼《寒食帖》我纳闷的是,在历代浩如烟海的行书杰作中是怎样选定这三件的呢?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笼统地说,当然就是写得好。然而,是哪里好呢?文辞内容好,问题这是评书法作品而不是评文学作品。那就是字好,字的哪里好呢?一般说来,那就是点画用笔好,字形结体好,章法布局好。问题是点画用笔是三种不同路数,字形结体是三种不同的面目,章法布局是三种不同的方式,怎样比的呢?再者,若从用笔、结体、章法这些技术角度来评选,我觉得起码还能找出一大批技术方面毫不逊色的行书杰作,比如杜牧的《张好好诗》、米芾的《蜀素》《苕溪》、黄庭坚的《李白忆旧游诗》、董其昌的《赤壁赋》、徐渭的《野秋千诗》以及王铎、傅山的行书条屏等等。▲杜牧《张好好诗》就是以王羲之来说,从纯粹技术方面看,《丧乱帖》也应在《兰亭序》之上,不是已经有很多人这样写文章讨论么?就算是选定的这三件作品中,第一第二第三的名次顺序是根据什么排定的?根据创作的历史年代吗?果真如是,那又有人不服了。记得若干年前《书法研究》就刊载过一篇长文,认为应把颜真卿的《祭侄稿》排在“第一”。最近,陈传席教授也著文持此论点,推波助澜,很是热闹了一番。然而,不管有谁不服,这“天下三大行书”的英雄座次依旧岿然不动。细细想来,在历史长河里,这三件作品被集体无意识地选择并推扬到如此高度,是书法艺术的本质所决定的。今天人们喜欢说书法是“视觉艺术”“造型艺术”,重视视觉效果,虽然不能说错,但过分强调了书法的美术化、技术性、工艺性,说到底是就“字”论“字”看问题的结论。▲《洛神赋十三行》碧玉版原石熊秉明说,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不管这句话是否夸张绝对,但这句话触及到了书法艺术的文化特质,这是问题的核心。书法艺术的魅力正是从这个文化特质里生长出来的,而不是仅仅从其表面的视觉漂亮技术精湛塑造出来的。因此熊氏所以选择书法来做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而不是选择更具技术性、工艺性以及视觉效果的微雕、杂技或魔术之类。在三千多年的书法历史发展中,历数一件件名家杰作,每一件作品中所凝聚着的文化意味的雅俗、文化含量的多寡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初看来书法艺术就是毛笔书写汉字的行为,毛笔书写汉字当然是要人们用眼睛看的,用眼睛看的艺术自然也就是视觉艺术了。然而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作为凝聚其核心的文化意味和文化含量是眼睛看不准甚至看不见得。中国的诗词、绘画、戏曲、音乐当然包括书法,在这个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书法艺术更具有典型性。春节晚会上看刘谦的魔术,实在神奇,令人惊叹。何以神奇?令人惊叹的是什么呢?是其精湛的技术。然而我们看完之后就完了,因为除了技术,并没有更多的文化意味文化含量凝聚在里面,所以只能看完就完了,没有必要时过境迁之后还天天陶醉其间为它浮想联翩。▲欧阳询《心经》然而看起来同是表演艺术的京戏就不同了,老掉牙的故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演唱,返来复去地听返来复去地看,是什么吸引着那些观众戏迷?再看戏台底下的那些观众戏迷,个个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甚至闭起眼睛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听”和“看”仿佛只是个借口和引子。被称为“戏圣”的余叔岩这样说:“我唱我的戏,我的腔儿,我的身段,我在台上都做给您看,好与不好让您自己说,叫好我不反对,当时叫也成,当时不叫回家叫也可以,过一年或十年您想起了我某一出戏,忽然您叫了一声好也成,随便您,反正我不要您当时叫完好,一出戏院的门口就什么都忘了。”他的弟子李少春说得更直接:“唱戏唱什么?还不是唱个味道吗!味道要越听越有味儿,越久远越有味儿,好,当时味挺浓,一会儿就完了那不成了屁啦吗?”这是当年李少春对“话剧皇帝”石挥说的话。(《石挥谈艺录》,上海文艺出版社年版)唱个“味道”,唱个越听越有味的“味道”,唱个越久远越有味的“味道”,那“味道”究竟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京戏唱作念打表演程式里边特有的中国文化意味与文化含量的凝结,离开这个“凝结”,同样精湛的表演技艺就变成杂技杂耍了。既然唱戏是唱个“味儿”,那么,写字又何尝不是写个“味儿”呢?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里面说到我在乎书法里边那点有意思的意思,我想既然书法如此的有意思,那么,关乎书法有意思的“那点意思”就十分十分的关键了,甚至说有“那点意思”怎么写都是书法,而没有“那点意思”,无论怎么折腾都不应该是书法。那里说的“那点意思”,其实就包含在这里说的这个“味”里。▲米芾《蜀素帖》局部然而,点横撇捺的纠缠跳荡中,这个“味儿”的“凝结”是怎样凝结进去的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但这问题十分复杂,须分开细说。其一,尽管文字是书法作品的文学内容而非艺术内容,但这个文学内容理应是包括在其艺术内容之中的,而且,文学内容的雅俗高低对对书法作品艺术价值与境界具有着十分重要的提升放大抑或限制降低作用。艺术不等同于艺术作品,艺术固然不能拿一标准尺度衡量彼此的高下,但具体的艺术作品则可以做一些必要的量化计较,书法作品具体的文学内容则就不能不一起跟着计较了。历数魏晋以来行书名帖,除转抄前人诗文者外,不管长短雅俗,若论内容完整、主题鲜明集中且能见诸作者心性者,似乎首推此三件作品。且不妨就从内容主题及所见作者心性间对三者比较一二:《祭侄稿》里尽是家仇国恨,情绪最强烈,但这情绪也最具体、最个人性。用笔用墨也是激荡惨烈甚至有点“歇斯底里”的疯狂悲怆意味儿。用酒比喻呢,就好比二锅头,度数高,酒劲儿冲,但也有点呛人,不解其味不好饮酒的人是喝不了的,甚至会有意避开它,当然喜欢这种风格的人一旦成瘾,茅台也不想喝。▲《寒食帖》局部《寒食诗帖》呢,人生失意的落寞委屈,是一种人人都不陌生的感受,但失意并未失态,落寞亦未颓废,点画结体也是如此,平和绵厚又柔中有刚,不亢不卑却又风骨独具。这味道就有点像陈年花雕,不管酒量大的酒量小的,甚至从来不喝酒的,都能接受它。表面苦涩,内里倒也清醇甘洌,适量饮用,还可养生。《兰亭序》则全然不同于这两者,江南的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之时,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畔,王羲之凭社会地位声名威望邀约名流雅集唱和,兴会之际,这次第怎一个“信可乐也”便可了得?但当年的王书圣可算得天下第一大“烧包”,放着“信可乐也”不乐,忽然悲从心底来,洞见了人生的“没劲”与“无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正在领头折腾的他突然笔锋一转,问你问他问天问地也问自己:折腾个啥呢?这体会这滋味这境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有的,都可以明白的,何谓贯天穿地何谓看破红尘何谓潇洒超脱何谓放下便是,且看这区区二百多字,说得明明白白。书法耶?文学耶?哲学耶?人生耶?恰如那高贵醇香的茅台,一滴惹唇便可余味无穷,那种滋味是任何酒都无法也不能取代的,慢慢品吧。喝茅台不可能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烂醉如泥,茅台酒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神性,有一种令人恭谨清警的灵性,这便是境界。境界者何?穷困潦倒时视金钱如粪土不是境界,名利熏心求而不得标榜淡泊也不是境界,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时淡然一笑拂手而去,那就差不多是了。王羲之《兰亭序》文、墨、人相融合一,勘称千古典范。潇洒中有沉着,妩媚里含刚毅,儒风披拂其表而道真充盈其心,看似绚烂浮华,实则淡然出尘。既然历朝历代有那么多的好事者喜欢为英雄排座次,若非要排个第一,舍此又该其谁?▲《兰亭序》局部其二,书法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往往离不开其特定的文化行为,书法艺术从其本质来说更应看作是一种书写行为,作品只是这个行为的结果。诗词文赋当然更是如此,曹雪芹感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满纸荒唐言”可以不疼不痒地码字“码”出来,“一把辛酸泪”则必然联系着一个特定的动人的文化行为。有了这把泪,加上作者的痴,解与不解,味却是浓郁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字内容随意且不完整,以及抄写他人诗文内容者,势必要减低书法作品的艺术高度。若以书写行为论,《祭侄稿》是国恨家仇杀伐间隙声泪俱下的控诉与谴责,这种呼天抢地的惨烈意味强烈固然强烈,却非人人皆能有切身体验的,故难以引发观赏者的普遍共鸣;《寒食帖》是去国怀乡蹉跎坎坷途中的无奈叹息,俗话说“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人人便可从这里反躬自省感同身受,一下子拉近与苏东坡的距离;《兰亭序》呢,活动的时令性质环境,场面的铺排渲染,雅集者的地位素质风度,可算得是得天独厚壮观宏阔,艺术性极强。有这样的“行为基座”作开场锣鼓,正所谓“未成曲调先有情”。轮到王书圣上场作序时,酒酣诗浓,清湍流花,仰观俯察之际,难免触景生情,遂吟啸古今,把酒问天,叹人生之无常,成生命之追问。千百年来,如其说无数文人墨客痴痴迷恋王羲之笔精墨妙的雅韵流风,倒不如说是骚客士子唏嘘人生梦想自由,在这里恰好找到了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理想家园和心灵皈依。有人慨叹,千百年来的书法历史,无非就是一部文人墨客知识分子追求精神解放灵魂自由的心灵史,从这个层面才可以说这句话——王羲之的《兰亭序》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古人云,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究竟这“天下三大行书”何以如此了得,又何以非如此排序不可,在下这番议论自然是无知无畏的痴人说梦,大家尽可以不与我计较。不过我依然坚持两点:其一,绝不是就字论字按技巧风格“选”的;其二,绝不是简单地以历史顺序“排”的。来自《书法》杂志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