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果把《李自成》仅仅看作地域文学来研究,显然是难以对其作出整体把握和历史性评价的。然而,面对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我们又不能不承认中原文化是姚雪垠小说创作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
中原文化,广义而言是指以河南为中心的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文化,也有人将其概括为整个黄河流域的北方文化。狭义来讲,则专指河南地区的文化。但无论如何,中原文化具有突出鲜明的河南本土文化中心的地域特色,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中原文化圈是一个不断变化着的时空。中原文化有时超越为一种象征。它像黄河、长城这些名字一样,是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象征,生命意识的复活,奋斗精神的延续。作为一种今天仍具有生命力的古老文化,中原文化的变革既有迹可寻,它的一些稳定性特征也远未消失,并且永远不会泯灭。华夏民族最早的文化思维和生存观念,至今就仍然和中原人的现实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些,对《李自成》的创作,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是表面的,暂时的,无关宏旨的,而是根深蒂固的,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从人生哲学、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乃至题材选择、语言运用等方面,中原文化都给姚雪垠的创作以深刻的影响。
民俗是作家观照人生的重要手段,也是表现作家思想感情的载体。打开《李自成》,我们可以看到:从婚丧嫁娶到求神拜佛,从生儿育女到过年过节,从人物的称呼到衣着打扮,从农舍的布局到人物的习惯性动作,从儿童的戏耍方式到成人的赌博游戏,不论是作者粗线条的勾勒,还是细针密线的工笔,都是地地道道河南化的。作品中活跃着的人物,他们的声音、容貌,甚至他们的苦乐心情,作者都以河南人感到亲切的方式展示了出来。
姚雪垠对河南民俗十分熟悉。在他的笔下,连人物的称呼也是河南味的。如把未婚夫称作“没过门的客”,新媳妇称作“才来的”,长辈们都按她的姓称作“×姑娘”等等。人物的衣着打扮也带有明显的地域特点。如冬天农民腰里束的“战带”,夏天戴的“莛子篾编的凉帽”,甚至宝丰、卢氏一带的“左衽”的遗风,等等。这些描写,逼真地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把读者带进了中原地区人民生活的氛围之中。哪怕像描写农民蹲在院里吃饭,圪蹴在墙根休息这些极为简单的动作,都能浮雕般地刻印在读者的脑际。作品中描写的明三暗五的门面房,以及把厕所叫“茅缸”,把客厅叫“堂屋”或“当间”的称呼,都带有典型的地方色彩。当然,作品的民俗描写,作品的地方特色,决不仅仅体现在特定地域风土人情的描绘上,也不仅仅表现在古朴民风的渲染上。这些描绘固然可以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但是,成功的文学作品,总是在这些风俗画的背后,展示给读者跳动着时代脉搏的严肃的生活内容。正如矛盾很早指出的:“我以为单有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然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该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李白成》所呈现的河南地方民俗,倾注了作者的爱憎,具有深度地、多层次地反映了特定时代人物的情绪和愿望,以及社会生活的基本特征。《李自成》中有关开封和洛阳元宵节风俗画的对比描写,具有很深刻的思想意蕴。古城开封的元宵节,作者的笔锋直取王府、灾民两端。“周王府的花园中扎有鳖山一座,高结彩棚,遍张奇巧花灯,约有万盏,与天上星月争辉,如同白昼,使人们看起来眼花缭乱。在鳖山下边,利用原有的苍松翠柏,又栽了许多竹竿,扎成九曲黄河,河两岸尽是柏枝、花灯,曲折回环。周王在宫中酒宴刚罢,乘坐小辇,以代彩船,游赏‘黄河’。”游毕九曲“黄河”,饮宴看戏,直到鸡叫方歇。“各大户和稍稍殷实之家的庭院中都挂着花灯,门前挂着彩绘门灯,争放火箭、花炮。然而,在这华灯之下,却站着头插草标的小儿女,啼哭打战,元宵之夜,开封城中又冻饿死不少灾民。“不被华灯照耀的穷街僻巷里,居民们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他们盼望着救星李闯王的到来。贫富悬殊的对比,揭示了社会矛盾,堪称统治者灭亡前的回光返照。
作品中的婚俗描写,同样渗透着人物的生活命运与性格刻画。在地道的河南婚礼的抒情描写中,完成了对红娘子性格的刻画,展示了她参加义军前后不同的人生际遇。红娘子出身贫苦,漂泊江湖,备受欺凌。她和李岩的婚姻,与义军的成败紧密相连。婚礼的隆重,既愈合了红娘子心灵上的创伤,更展现了劳动妇女在农民起义军中地位的提高。在作品中,作者详细叙述了古老河南婚礼的全过程:“凭媒说合,互换龙凤庚帖,纳彩定亲,然后拜天地祖宗,花烛洞房,样样按礼办事。”礼路上一点不马虎。红娘子虽内穿战袄,外表却是新娘打扮:“凤冠霞披,百摺大红罗裙,头蒙红凌帕,环配丁冬上了花轿”。轿门用稀稀的红线缝上,抬到李岩门口,李岩披红戴花迎出。跨过二门门槛边放的马鞍,红娘子被搀到天地桌边站定,桌上放着檀香炉,“香炉后边放着一个盛满粮食的木斗(象征米面夫妻),上用红纸封着,红纸上放着一面铜镜,又插着一杆秤(表示夫妻对天明,公平相待)”拜过天地,一路撒着麸子和红枣(表示夫妻多福,早生贵子),走进洞房,喝了交杯酒,完了“合卺”之礼。高夫人为了让她好生休息,免了晚上的“闹房”。红娘子在休息时想着:她明天要和李岩拜祖宗,拜尊长,还有一天的酒宴,俗称“吃面”。第三天要带着新女婿回娘家去,叫做“回门”,她没有娘家,就回到高夫人身边住几天。婚礼中,有两处刻画红娘子的心理活动。
新娘在上轿前掩面痛哭,对红娘子来说,是风俗,更是实感。她哭昔日的凄惨与屈辱,也哭今天的风光和威武。看着洛阳的街景,想着“那受人欺负侮辱的H子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中充满着幸福和舒畅”,又“想到风I)~IN王将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传闻,她的心中越发高兴和振奋,”所以,听着轿夫们的切口,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婚礼刚毕,红娘子吃过饭坐下休息,由“回门”想到顺便和高夫人商量成立健夫营的事,“想着很快就要成立健夫营,练成一支女兵,为闯王驰驱沙场,为天下女子扬眉吐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豪迈情绪”,看着梁红玉的宝剑,心神又飞到了沙场。这时,双喜来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参加军事会议。她慨然而允,因为:“我呀,哼,我毕竟是红将军,可不是那种娇滴滴不敢抬头、坐在绣房中扭扭捏捏当新娘子给人们看的人!”古老婚俗为刻画人物的心理、性格提供了最适宜的环境,情节合理,感人至深。从作品的结构看,大战之后,安排这场热闹的婚礼,使结构显得有张有弛,富于变化,用作者的诗句来形容:“方看惊涛奔急峡,忽随流水绕芳坡,”十分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