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运城新闻网
□曹向荣
一
喜欢走古道。
人们迷恋“那个时候”。古小说的开头常常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这样,读者才能一路看下去。
听过多少遍盐道,于今幸喜与大伙儿一块走访。据说盐道狭而险,徒步十多里。虽然,只觉得走一遭,今生无憾事。
发如此之愿,因幼年吃运城盐长大。很小,手端陶罐去邻家借盐,那结晶的大块盐,才盛即满。回家的时候,双手端着陶罐,一步一步往家挪,怕盐洒出去,更怕跌倒。又听说吃盐劲大,也曾偷食。又听说某妇人好吃盐,不吃盐闹病。小孩子肚疼,大人抓一小撮盐放碗里,开水一冲,喝下去,肚子不疼了。盐有种种好处,是神奇之物。
黑洞洞的代销店里,泥台上面挂着长杆秤,泥台下面一口缸,缸里装盐。抬高脚将钱放在泥台上。那店员拿着秤簸箕弯腰,“噌”地一声,秤簸箕里有了灰白的盐,秤高了低了,最后持平,倒入瓷盆或者一个小布袋子里。
盐为人吃用,长在身体里,成为人们的日常。
不记得哪年,家用的盐,不用秤回来。商店里摆着袋装,里头是细的粉,雪白。从此不见发黄或者也能说灰白的颗粒盐。那颗粒,有的浑浊,有的却是晶亮的,发着光。有的晶体里头有一抹儿枯干的草叶,像是长在盐的晶体里头了。
怀念灰白的,也能说是青白色的颗粒盐。
盐经盐道,不是运来,是输出。盐由此道,游行天下。那远古的人们,负盐行走在怎样的一条蜿蜒小道呢?那里会有怎样的风景呢?
前面一路土坡,看上去跟别的地方的土坡没两样。可是,此坡段通向盐道,便不是别的什么土坡能比。这里是曾经的盐道啊。经年累月,盐道两边的花草树木及那沉默着的大山的肌肤,定然浸染了盐味儿,细闻,或者能闻到古盐特有的那一丝儿的苦。
初行,路道三四人可并行,转两个弯,只够两人并行,又行不远,只通一人。路面也不再是土坡,白色的不规则的石子,走起来,哗哗响。脚踩上去,一步一滑。那一人行的路,两边是旺的酸枣刺。秋冬,酸枣树上的叶子被风扫尽。那一树连着一树的刺儿头,扎着行人的围脖,扎着行人的袖子。路人便与这刺儿头撕扯半天,终得以逃脱。路两边那丛生的灌木已不是枝条,而是一树一树,沿山头沿沟边,可着劲蔓延。
行到一处,见一破损的窑洞,青砖砌成。讲解员说这里是个庙,叫瓦罐庙。这里为什么有瓦罐庙,或者说瓦罐庙有着怎样的由来,不听细说。倒是听得这里瓦罐庙,老百姓谐音称它“挖刮庙”。
名胜处,大致都会有几处景致。在这里建瓦罐庙,或官或商或者是老百姓凑的份子钱,这些也不做探究。只说这瓦罐,现在听来是普通平常之物。据说,瓦罐是我们的父辈婚娶置办必备的物件。可想,瓦罐在古远的稀罕和贵重。瓦罐又是极好的盛盐器皿。这样想来,瓦罐庙在当时是个用意极好的名字。无论做怎样的联想,瓦罐庙是老百姓的信奉,每路过的负盐者,倒头祭拜,呈祥纳福,保佑一路平安。却是在盐道盛行时候,这里的庙宇成了强匪路霸的据点,是“从爷门前过,留下买路钱”的地方。又说这里曾是政府设立的关卡,征收盐税。百姓负盐到此,驻守官兵便从盐袋里挖出盐来。盐道一条路,负盐百姓汗流浃背,到此被拦下来,为挖多挖少相争,那官家气盛免不了推搡殴打。百姓的苦楚渐成恨意,有人情味儿烟火味儿的瓦罐庙便成挖刮庙了。
当年庙宇,只剩这么一个土丘,满眼的残败。抬头,土丘上杂树林立,太阳透过树枝头,无数的金光照射过来。
二
听讲解员说古道旁有儿女窝,百姓负盐到此,虔诚地拜下去,求得多子。延续后代从古到今是一件大事。盐道盛时,多用苦力换钱,真正是多子多福。儿女窝想着极有灵性,这盐道上行走的汉子,延延绵绵几千年。
往上行,那路面一截儿石少,一截儿石多。那石多的地方,有小石块滚着大石头,或者大石间有小碎石。人走石上,咯哇咯哇,如青蛙时鸣。又有青石路面,石光如镜,那是红色的石,摸上去粉滑。偌大的青石,痕迹斑斑。那破碎是受到钝击的伤裂,那裂着的青石,如鱼鳞,如龟背。石上窝处翻卷,是曾经无数的人踩马踏。又遇一青石段,这段青石约两米长,斑痕驳驳,细如乳脂,形如砚台,是“天子床”。传说,皇上巡游,到此歇息。我们一行听说无不欢笑,每行至,都会坐坐。青石旁,杂草地,枯叶飘在石上,遥想远古,阵阵苍凉。
盐道有一截,两边高山,阳光遮尽,盐道如带,如入深山,人行其中,如在月夜穿行。时有鸟雀脆鸣,抬头一线天,闻声不见踪影。峰回路转,拨云见日一般,阳光泻在山头,泻上黄草,映上行人的眉儿眼儿,看行人的头发金色辉煌。盐道一边靠山,一边临沟。伸头俯视,阳光普照,山头交错。前行,百米处,见一关口,拱门上写“古锁阳关”。“锁”字儿,让人推想这里的盐道或者也曾是兵道了。拱顶,顶上方正,周边有女墙,貌似观望台。那女墙多有损坏,一抹阳光照在那残缺的女墙头,透出几分荒凉的壮丽。关口墩厚,威严,洞两侧根底用方石砌成,往上沙灰抹平,黑字,细观,是一首《虞坂行》:“虞坂盘盘上青石,石上车踪深一尺。当时骐骥知奈何,千古英雄泪横臆……”
三
名扬天下的大诗人元好问,他走盐道不像我们今天,一路的沉寂。当年这盐道当如赶集,马儿成行,铃铛声声。默然无语的盐道,承载了数代的盐夫,数不清的他们每天踩着这石坡,蚂蚁般爬行。他们在盐道上欢笑,在盐道上哭泣。
《虞坂行》诗尾:“孙阳骐骥不并世,百万亿中时有一。”原来,这里盐道是“伯乐相马”的出处。想起念书时期,手里拎着一本翻开的书,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口中念念:“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样的句子诵读过多遍,竟是在这里不期而遇!读元好问的这几句诗,恍然间真正懂得伯乐更比千里马的可贵啊。读及最后“孙阳已矣谁汝知,努力盐车莫称屈”诗句,想起《马说》中“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的诗句,唏嘘再三。愤慨往往是无用的自我折磨,那么,倘幸遇伯乐,那感慨欣喜之情怎么能说得完道得尽呢?
出关,阳光明媚,路面向沟边凸出一个大肚弯,地势较平,可容百十人。靠山吃山,盐道盛行,这一带居民,每天拉牛马候在这里盘坡。推独轮的,或者负盐多者,雇牛马驮过陡的山坡,来到这里卸却牛马。既有盘坡,这里当设茶卖酒,有卖桃儿枣儿,热腾腾的包子,滚烫的锅子……与关口相连山体土多石少,树根多在半山腰,向行人倾倒,若是夏季,这里当是一片荫凉。话说当年,这里人来人往,挤挤挨挨,想这里的关口如闹市一般。
过了关口,地上的石成沙石,像石被截断,看见密密的石层。路道渐宽,从能容三四人,到四五人。再行,不见石头,是纯色的软软的泥土地面。抬头看,见两棵柏树,树下立一石,近看,石上刻“虞坂古盐道”。放眼望,两旁的山如两翼尽力张开,左侧有一小树林,稠密,树干错落。临近小树林,有绿苔生长。这里幽静如世外桃源,潮湿的泥地上这里那里飘着落叶。
再行,宽阔的泥土坡路,可并行三辆大车,路道时有裂痕,是水冲刷的渠道。行至坡顶,回看盐道,满眼沟沟梁梁,盐道如珍似宝深深藏在十里八弯重重叠叠的山里头了。
常听:看景不如听景。老实说,许多的景,到底须亲历一番。那一寸寸的土地,经你的脚触摸丈量,这行经的土地在你的心里便有了温度。那草木风物与你对看,奇妙的,穿越时空,一时心开眼开。行途中,时有的触动,或惊或喜,缠绵心头,生活的幸福,生命的意义尽在其中。
历史是过去,更是现在和未来。这不语的千古盐道,她的故事从古流传至今,有着不尽的诉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