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特别经典,不仅人物经典、剧情经典,就连里面的诗词也是经典,越读越觉有味。就说《三国演义》的开篇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此词是明朝杨慎所填,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把它从《二十一史弹词》中挖了出来,作为《三国演义》的开篇。
选择这首词作为《三国演义》的开篇词很合适,它的双调韵律带人在天地古今中穿行,又行到荡气回肠处戛然而止,平添万千感慨上人心头。
开篇两句: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临江仙》一上来就选取长江作为意象,为什么说选长江合适呢?是因为长江气势雄浑。说起长江,那肯定是大江东去、蜿蜒万里,支流广大、连带山海,也只有这样一个意象才能衬托起历史的厚重,才能镇得住那种磅礴欲出的情感。再配上“滚滚”“东逝”这样的表达,马上又增加一种气势,历史大潮浩浩荡荡不可逆之的感觉就这样来了。
长江虽大,却不是冰冷之物,也不是无情之景。我们说写东西要做到情景交融,这个情景交融可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境界,一个弄不好就会写成“泾渭分明”,怎么也搭不到一起去。你再看“浪花”,万里长江中是不是有无数浪花?再读“淘尽英雄”,是不是会自然地想到无数浪花中有着无数英雄的面孔?张飞断喝当阳桥是一朵浪花,赵云血染征袍七进七出是一朵浪花,曹操千里奔袭火烧乌巢是一朵浪花,甚至董太师肥腻的大肚皮也是一朵浪花。这些浪花起起落落,纷纷扬扬,时而怒吼卷上高天,时而破灭化为虚无,管他是不是英雄都在这滔滔长江水里洗净、淘尽,丝丝入扣地把情和景交融到一起,一点儿不显生硬。
接下来一句:
是非成败转头空。
这里说的是是非成败,又不是是非成败。历史的天空群星闪烁,三国的时代波澜壮阔,帷幄之中的奇谋善策,抵扣关山的金戈铁马,浅吟低唱的连营号角,都汇作了这短短四字。然而转过头来,一切真的都空了吗?我看未必。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人世间的百般营谋转瞬成空,海誓山盟的场景如海沙般容易消逝,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存在的事物。可是在这里,青山不会消失,夕阳不会遁去,他们还在这儿。那青山,可以是曹操刘备二人青梅煮酒时远处的那座青山,可以是孙刘联军火烧赤壁时旁边的那座青山,可以是诸葛亮六出祁山时几度经过的那座青山。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夕阳一遍又一遍映红了每天都不同的大地,分分合合的天下大势就此变换了时空。这两句词从人世间的“是非成败”说到了“物”“我”的永恒,带给人深沉的思考,以情入景,以景生情,这份胸襟气度、笔力才情着实非凡。
再下面两句: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说了长江,说了英雄,说了成败,说了青山夕阳。这些意象虽然宏大震撼、激动人心,足以同那段历史相提并论,但毕竟有点像远在天边的云霞,还没有沾上人间的烟火。考虑到一切社会历史归根到底都是人的历史,所以白发渔樵登场了。渔夫将自家的小船系泊在江边,樵者在江水中的小块陆地上铺设了草席,这些白发的老人在干嘛呢?在看秋月和春风,日子过得异常恬淡。
事实上,这两句的精髓在于“惯看”二字。老话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总结起来就俩字,“惯看”。管你是曹孟德梦中杀人,还是吕奉先反复横跳,中国的老百姓们就抱着西瓜嗑着瓜子默默围观。其深层内涵是,善恶忠奸从来不是书中的“定论”说的算,大家心中自有杆秤。
再看下一句:
一壶浊酒喜相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我人间相遇,共饮一壶浊酒。我们能够相视一笑,是因为有些事情早已莫逆于心。就说这壶酒吧,你知道酿了多久?是从涿郡织席贩履、五丈桑树下作戏语,到陈兵列众、封王汉中那么久;是从兵败荥阳、士卒离散,到策封魏公、加之九锡,开数代基业那么久;是从你我毛发未齐,初读三国,到须发皆白,青山夕阳下回想一生事业那么久。
最后,到了旋律的终章: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有些人读历史有个观念,总觉得正襟危坐为好,甚至怀着一颗深沉厚重的心更为妙哉。孰不知,你在凝望历史的时候,历史也在凝望你。那些故事中的人本是鲜活的,那些流淌的文字更是有温度的,古往今来多少悲欢离合、盛衰转折,都可以付之于笑谈当中。这个笑谈不是微笑,不是大笑,更不是嘲笑,而是久经世事洗礼后,终于豁达通畅的会心一笑,就同这曲临江仙一样,舒缓而悠长。
“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看时光匆匆,桃园的故事从这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