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有抬一下头。一根细圆的木杆子,在一双粗糙的手掌中颠来覆去地摩搓着,摩搓着,仿佛持续了数十年。也会偶尔地揨一下,停下来的短暂时光,他在用眼光审视,像审视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考核一个物件的品质,是否当得起一杆秤的品质。
我不敢惊动他,我甚至怀疑自己不经意的一声“喂”,就会打断一件艺术品的煅造,进而影响到秤,这一代表着公平的神圣物件。
我没有惊动他。只是轻轻地走进那间十多平米的小作坊内,像绕过一个危险的障碍物一般,绕过他的手工作坊,一只陈旧箱子搁起来的一平方米的作坊。我在一条小凳上坐下。然后把眼光溜上一周,我找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东西:一杆杆长短不一的木杆秤,一溜子排开,整齐悬挂在墙体上。我突然发现,就在我审视这些卫士般尊严的作品时,他,一双略显呆滞的眼睛,也正在看我。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他的眼光只是稍微一扬之后,又回到了它应该聚集的地方。终于一个步骤完成了。他拿出一个小钻子来。小钻子很精致,它的剖面就像一个放大的被切成细片的陀螺,两根线就绕在横置在钻头上的细木杆上,手只需左右拉扯,钻头就直往圆木杆里钻。钻的点是衡定的。由学生用的圆规划定,正上方一列到底,侧方还有一列。秤头上不同的两个纽,读数的地方也就不同。接下来就是在钻孔里嵌上铝点。他的动作很娴熟,娴熟得让每一个观赏者恨不得找一台摄像机,正常拍摄后,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地慢放,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清晰那一个个连贯的动作。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似乎在看一台木偶戏,又像是在聆听一段口技,相声。任何的小差,包括思想上的小差,都是对表演者的“不敬”。
木杆秤,这是一件多么熟悉的农家物件呀。我的祖父母用过,我的父母用过,我也用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却在一些不经意的日出日落之后,木杆秤突然就成了一件闲置品,高高地挂在墙壁的钉子上,落了灰尘。不过,这种闲置,并不代表无用。一个年轮里,依旧要用上几次。特别是过年杀年猪时,刚放了血的年猪倒在地上,一个鼻子有出气无进气的时候,农家人大抵把挂在墙上的木杆秤取上,找一根木棍,两个绳子,过磅。一年辛苦,总要知道这家伙体重多少,也能从木杆秤的刻度上找到辛苦的价值。
孩提时节,经常遇到来乡下贩卖各种食品、水果的生意人,还有一些收废品的,收猪毛的,大多得用上木杆秤。无论是买,还是卖,农家人都很细心。出手或进手前后,都会用自家的秤称一下,若是相差大了,便会与买卖人争执起来。也有偶尔的上当者。或者说,他们并不是不小心上当,而是离家远,总不能一天到晚扛着把秤上山下田吧。刚买到手的苹果或者香蕉,就差了斤两。骂一句,“挨千刀的,就知道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之后,便就心安理得了。
最让农家人受不了的是茶贩的秤。自家称好的斤两,带上几里路后,总要少去两把二两,却又发作不得。因为你想发作时,茶贩会说,这里不卖,你就别地卖吧,称起来不会比他这儿多。一开始,农家人吃不得眼前亏,更不信这邪,于是五里十里地赶场子。不幸的是,还是被先前的茶贩说着了:真不比他称出的多。弄不好还要再少去一、二两。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骂两句,卖了。不卖,自己留着,过上一天两天的,价格就下来了。那时的茶贩就像现在的垄断业,好比我们无法跟加油站商量柴汽油的价格一样。
“好了”。他终于开了口。我一看,一杆木杆秤已经完成。
手艺人从箱子旁提出几个铁制的校正码来,用刚做好的秤子一一称量。脸上的严肃和呆滞换成了笑容。
“好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哦”了一声。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打招呼。或许,他把我看成了买秤的人。而我却不是。这多少让我有些脸热。因为,我怕自己的造访,会让人家产生不快。好在,他没有。
他叫刘观春。不是他说出来的。是店门口的一块招牌说出来的。下面还有他的手机号码。我一走进他的小店就知道了。我们的交流很顺畅。刘观春祖籍安庆,安庆人说话带着浓浓的黄梅味儿,好听还好懂。
老刘授业于自己的岳父。虽然算不得祖传,却和祖传差不离儿。岳父世代制秤,细数数有20多代了。我想到了墨业巨头,来自绩溪上庄的胡开文。与刘师傅一街之隔的西街上,还保留着胡开文的墨店——一位同样授业于岳父,却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徽墨奇人。要说不同,那就是胡开文成了徽墨业的大佬,以一代宗师的身份扬名立万。而坐我眼前的刘师傅,只是掌握了一门木杆秤的手艺,并依靠着手艺,风雨飘摇着走过了自己的青春、壮年,现在,已处暮年的他,依旧坚守着,操持着这一手艺。
44年。对于一个人来说,都不是短暂的时间,而是一个人生,甚至是人生的全部。
20岁就学上了,三年徒弟外加三年伙计,就当了师傅。制秤这一行,有吃不了的饭。刘师傅沉浸在回忆之中,一思索,脸上的皱纹堆积成的沟沟坎坎越发明显。来不及做的,要货的特别多,每天都要打夜作。真正走向萧条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吧。那时候磅秤、电子秤、天平秤出来了。从老刘师傅的声音里,我听出了暗淡的味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时代总是在进步。
手艺人讲求的是良心。特别是秤,它代表的是公平。许多商贩来订制,有做“大”的,也有做“小”的,一概都被他回绝了。“大”了“小”了,秤就不准了,明显是害人,是欺蒙拐骗,手艺人怎么可以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一杆木秤,多则三五工,少则两三工,甚是费时,可为了能在现代社会赢得喘息的空间,就得让利。一杆秤也就赚点工夫钱,干一天活,能赚个50元也算不错了。而这样的工钱,只是一个普通小工工钱的一半。舍不得更丢不下,少就少点吧,混碗饭吃。
说起传承,老刘说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就是没一个愿意学的。看来,这手艺就要在他这一代消亡了。说这话时,老刘给人的感觉不是哀叹,倒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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