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墟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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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老爷爷留下的老屋为轴,方圆走动一两个小时,周边的山谷、河岸边,就镶嵌着许多古墟场。梓木墟、毛峻墟、麦市墟、太平墟、塘村墟、平田墟等,这些古墟周围,都有一两个数百上千人口的大村落。墟场上的凉亭、商铺、房屋,多是砖瓦结构,长短大小不一,全是当地以前的富豪、绅士捐赠或出资筹建的。

离我家不到两华里的塘村墟,古时是个通粤达桂、连鄂接赣的驿站。古语有云:路边累死挑盐工,十有八九塘村牯。广东广西走一朝,口袋光洋一大瓢。早在十多年前,古墟上仍保留有大片的旧墟场址,一墩墩的石头柱子支撑着一排排风格各异的墟场凉亭,只是十多年过后,墟场上那些曾为客户、商贾和山里牯遮风挡雨的凉亭客栈,却像鱼贩子菜板上的鱼鳞,被人唰唰唰地掀没了,只剩下几条残缺不堪的菜行,但细品起“价有高低须知贵贱,斗无大小还要公平”、“世路崎岖聊驻足,前程远大莫停车”等镌刻的墟场石柱上的一些楹联绝句来,人们对古墟场的记忆,刻进了大脑,“刀都刨不脱”。

牛行哑语

小时候,我跟村里的孩童一样,爱好赶墟。

以前,大人们到塘村赶墟,牛行必去。记得有句谚语:要赚钱,进牛行;想学道,进武校。确实,在墟场周边几个做牛生意人数较多的村落,每家的小日子就比别人殷实很多。塘村墟的牛行,圈定在墟场的西北角,有数百个平方的一块坪,坪地中间耸立着一排用花岗岩条石搭建的凉亭。凉亭顶部用人字形木架、木条和青瓦铺就而成。凉亭两边的泥地坪上,被牛群拱得坑洼不平,到了下雨天,催赶牛群时,常常会把前来贩卖牛儿的人们溅上一身泥水。

牛行牛多人多,有牵家牛来卖的,有专门从事贩牛生意的。有从广西来的,有从广东来的。在牛行上交易,大家都讲西南官话。牛市的耕牛较多,大牛小牛,水牛黄牛,都被拴在了石头柱子上。墟场上塞满了一股奇异的牛屎味,哞哞哞的牛叫声与墟场上的喧嚣声融成一体,让人老远就知道这里是牛行。

牛市的行规很特别,也很神奇。那时,我很惊羡,中学毕业后,跟从村里的坤叔学做过几趟牛生意,就有了想学牛行哑语的心思。坤叔是贩牛老手,从十多岁开始就在牛行里混饭吃了,他去外地贩牛,一般是去广西柳州、梧州和广东连州、乳源等偏远点的地方。坤叔说:“那儿的牛,进价低,有刨(赚)头。那里人会养牛,买回墟上来卖,也有卖相些。”当时,我听不太懂,只管帮着坤叔牵牛、看牛,学喊价,弹手势,理行规,悟哑语。

穿梭在牛行里,脚步最勤快、眼睛最贼溜的要数牛市经纪人,他们就像一位位魔术师在耍魔术,不停地在牛群与客户之间游说。这些人大多数是中老年人,额角的沟壑都比一般人多且深些。坤叔是牛行里的老江湖,脑门下那双深邃的目光,就像猫仔的眼睛会发光一样,只要见到有买主靠近牛市,他一眼就能辨别是不是来买牛的。若是,他就会不顾脚上碰到一堆堆的牛屎,踩到泥水坑,也要箭一般穿过去,挤到耕牛前头,挺直胸膛,左手拽着牛鼻子上的缰绳,右手在牛脑门上拍打几下,然后再牵着耕牛快速地转几圈。停下来后,便放开喉咙跟买主讲起手中这头牛的优点与长处。经过一番左右逢源地思想灌输,坤叔再掰开耕牛的嘴巴,自己抿住嘴,把手伸进耕牛口腔,慢慢地摸着牛牙。牛儿则口吐唾沫,喘着粗气。磨蹭好一会,坤叔才把手抽出来,随后再用手指头在众人面前比划几下,告诉大家这头牛养了有几年,大概值多少钱。

见买卖双方都有诚意,坤叔再分别拉着甲乙双方躲到角落边去商榷价钱。在整个交易过程,他们从不说五百、一千之类的口语,经纪人基本上就是靠一只手上的五个指头变化来完成交易。说两千,就把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手心向上,在买卖双方的胸前晃动晃动;说八千,则把食指和大拇指拉开成“八”字型,横摆在客户面前。交易时,他们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分别用“暇点、甲点、催点、小点、无点、仁点、跳点、大点、弯点”等行业哑语来替代。有些外地来的客人听不懂,他们也绝不会在现场大声地喊出来,而是把客人拉到一边,贴近耳门,悄悄地告诉对方是什么意思,要多少钱。实乃“此时无声胜有声”。

有些客户抠门,总是挑三拣四,一桩生意下来,他们的口水都要讲掉半茶壶。坤叔脾气好,耐得烦,霸得蛮,跟上一宗生意,他就会脚尖踩着脚跟一样黏着你不放,似村里的老媒婆做媒,直到生意成交为止。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待交易成功了,买卖双方都要拿出一定的“口水费”作为酬劳。且在现场的见者有份,只是主次有别。等买主走后,卖方还要请经纪人到墟上的米豆腐店和饺子、馄饨店去打一次牙祭,感谢牵线搭桥。

坤叔在牛行里跑了一辈子的买卖,跑发了家业,跑发了养牛农户,也跑白了自己的头发。如今,铁牛替代了耕牛,种田人不再扶着犁铧,不再白天黑夜地在稻田里丈量土地了……当然,坤叔的牛行哑语也就没了市场。

米市星秤

墟场上的米市也别有一番风味。

在米市场所,这里的经纪人不像牛行全是清一色的老男人,而是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岁大的、也有刚走向社会的。他们都肩上挂着一杆铁砣星秤,又称“麻子秤”。星秤有长的也有短的,使用者均把秤杆带铁钩一头挂在胸前,秤砣吊在背后,晃悠悠地穿梭在大米市场之间。女的额头上扎块花帕,男的腰间捆条长长的毛巾。米行的一根石柱上镌刻着这样一副对联:“价有高低须知贵贱,斗无大小还要公平。”商客们见了,都会驻足默读几遍。

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位到米行做生意的男女,满红婶、强仔叔、丽华姐姐等人,都是“花嘴巴”,吃天下。

满红婶个头不高不矮,听说嫁到村里来之前还留下过“风花雪月”的故事,只是在那年头,她像一只折翼的鸟,无法飞上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将就着嫁给了我那身材五短三粗、脸上还有疤痕的四叔。满红婶脑门宽,婚后接连生下了五个儿女。为把小孩拉扯成人,便把眼睛盯上了墟场的米市。

满红婶使用的星秤是杆老古董秤。据说是她家公的老爸去百里外的西山买回的,野生乔木制成。秤杆有些粗,成圆柱形,两侧镌刻着用铝条按压进去的星点,一边是以“十”为单位的计量刻度,一边是以“两”为单位的计量刻度。秤的前端安装有秤钩、秤耳,秤耳分一吊、二吊,一吊对应秤杆以“十”为单位的刻度,二吊对应以“两”为单位的刻度。秤身已被摩擦得光亮亮的。整个杆秤可以称两百多斤,她走在米市场上,不要吆喝就特别抢眼。

在我们那乡里山村,其实星秤就像一杆撬动每个人一生的杠杆。记得小时候,爸妈见我读书不用功,学习时好时坏,就常用“等你识得秤,就怕没肉卖了”这句民间哲言来劝导。那时候,我确实不懂,常在心底里嘀咕:“什么‘等你识得秤,就怕没肉卖了’?只要我身体好,赚到一大堆钱,还怕没肉买……”

满红婶脑袋好使,每次赶墟,她都是去得最早回来最迟的,似有人给她做考勤。在我印象中,只要她去米市场走脚,不管是米贩子还是周边村庄的乡亲,要过秤都会找她。前来买米的,有些是老人家,过秤时,手力不足,提不起秤耳,她摞高衣袖,拽住秤耳上的苎麻绳就秤起来。见有人挤进米市来买米,她眼睛特尖,判断力也特准,几个跨步钻过去,脸上堆满笑容,说:“妹仔,你是要买中稻米还是要买晚稻米?你看这米很好的,米粒大,又素清。想要的话,先给个价钱。”“大哥,这是糯米,细长细长的;这是早稻米,颜色偏黑,碎粒比较多;这是单季中稻米,米粒大,煮饭柔软爽口。你看要哪种。糯米是用来做甜酒、抖糍粑的;早稻米用来蒸酒卖,比较好;中稻、晚稻米就用来进口饱肚子了……”她说着,还一手拽住胸前的星秤,一手插进卖主的米箩筐,伸手抓上一把来,让顾客看后再丢回卖主的米箩筐。市场上不管是来买米的,还是在卖米的,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解释,眼睛都鼓得圆溜溜,仿佛在听说书人讲故事。

满红婶在市场上过秤,有一条生意经——看人去。见那些穿着讲究,肥臀大耳的,她在读数时,就会读秤砣绳的右边数字;见那些衣衫褴褛,面色寡瘦的,她在读数时,就读秤砣绳的左边数字;时间一久,乡下来市场上卖米的阿姨伯父们“都懂了”,就特喜好满红婶去帮自己过秤。来买米的客户人手不够,她会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要抬就抬,要提就提,直送到目的地为止。过完秤后,她当然也少不了要收取过秤费(中介费)。过秤费按市场规矩,原则上是双方各出一半,每次五毛钱或一块钱,童叟无欺,十分公平公正。每次赶墟结束,满红婶捏着包里鼓胀的钱包,脸上总是挂满了笑意……

几十年过后,墟场上的米市变成了米店,满红婶家祖传的那杆星秤便成了“古董”。

猪笼寄铺

在我的记忆中,墟场上有竹笼卖猪崽、簸箕卖豆腐、花箩卖菜秧、禾草捆猪肉、街边算八字、店铺剃发须等生活场景,这些看似被岁月风干了的墟场记忆,如今细嚼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竹笼卖猪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那时候,农村人家家户户都会养猪,而且,养猪是一条既赚钱又攒钱的有效途径。我的母亲因患有多种疾病,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下地干体力活,便极尽所能,在家里饲养些生猪、鸡鸭,以贴补家用。记忆中,母亲还被评上过生产队的“红旗饲养员”,过年时,队里奖励了母亲一条毛巾和两斤猪肉。

自从生产责任制承包到户后,母亲发挥其特长,在家里一年四季养着两头大母猪。饲养半年过后,两头大母猪都要相继产下一大窝的猪仔。母亲喜在脸上,乐在心里,每日白天夜晚地侍候在小猪仔身旁。按照饲养周期,两个月过后,等小猪仔长成三五十斤重的“条猪”时,就要尽快出栏清圈,以减少饲养成本,才会多赚钱。

那时候到墟场上卖猪仔,都要用猪笼装着。猪笼有用木条和竹片两种制作,因木条制作的猪笼装卸不方便,后来大家就多用竹片编织了。其形状有的像灯笼,四周镂空,上头一个大圆孔,绑上四条绳索;有的像农村人用的酒篓,一头大一头小,等猪仔钻进去后,即用绳子拴牢固入口,防止小猪途中溜逃。

母亲每年饲养的猪仔都好有卖相,腰身长、屁股圆润,而且,猪蹄粗。客户买回家去,不挑食,没毛病,长得快。有一回,父亲一次挑了两担四头猪仔去卖,等到日头偏西丈把远了,还有两头没人问津,父亲急得额头上爆出了汗珠。怎么办?挑回去吗?几华里的山路,会把人搞得累死累活。情急之下,父亲想到了猪行侧面的猪笼寄铺。

墟场上的猪笼寄铺有好几处,就像现在街道上的典铺和火车站旁的行李寄存处,房东既是中介又是保管员,每次收取一定数额的中介费。

那天快到散墟时分,一对中年夫妇凑过来了。父亲拉得老长的脸,立刻像鼓足了气的帆,神气陡增。中年夫妇围着我家的猪笼转了一圈,又伸手催赶了几下猪仔,接着问:“老乡,这猪仔怎么卖?”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抬高声音说:“怎么卖?就看你有没心要。你看我家这猪仔,腰身长、屁股圆滚,皮毛红润,猪蹄粗长。买回家去,不挑食,没毛病,一定长得快……”父亲首先来了一段广告词。

或许是父亲的广告发挥了效应,那对中年夫妇走到一边打了一阵耳语后,便把买猪仔的事宜敲定下来。在准备过秤之前,中年汉子提出建议:“老乡,你家的猪仔是养得好,就像你刚才讲的。但猪行有规矩,我们还是按规矩来。两头猪仔,我先拿四十块钱的定金,抓回去后,好养,下墟就把钱送过来。”“可以可以,你一百个放心。这猪仔抓回去,保证好养。不好养,挑回来。”客户话音未落,父亲就满口做出保证。之后,父亲和那对中年夫妇一起去猪笼寄铺签订了一个由三方见证的购买协议。

站在猪笼寄铺门口,我心生疑虑:老爸怎么搞的,又不认识,要是客人下墟不送钱过来,老妈一年的辛苦,不白忙活了吗?等客人连猪笼一起,把我家的猪仔挑走,我斜着眼睛问父亲:“爸爸,你又不认识他,让他把猪仔挑走,要是他不送钱来,怎么办?”父亲眼睛没有看我,一边解下捆绑在腰间的长毛巾,仰起头,用力揩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你小孩子不懂,人与人,一定要相信别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骗子。你看市场上一天要卖多少头猪……”我听着,耳根开始发热。

五天过后,父亲赶墟回来,从上墟卖猪的猪笼里提出了两斤五花肉和一袋子巴掌大的黄豆腐,让全家人像过年一样大块大口地撮了一顿。

前不久,我去某地采风,在一个古村落里,家家户户都不是门上挂着“铁将军”,而是大门敞开。我试着问一位老大爷:“你们这里就没有小偷吗?”他听后,笑道:“小伙子啊,从我记事起,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发生过偷盗的事情。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出入相互照应,家里也会帮忙看着点的。农村人天天种田种地的,没有那么多的歪心思、野主意!”

听完老大爷的话,我想到在城里生活的人,一进门就“哐当”把门关上,窗户有了玻璃框,还要安装防盗网,晚上睡觉还要检查大门是否反锁,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全都生活在自己小世界里,不相信任何人,真还比不上农村人、山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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