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上了四五十岁的本地人,都该听说过方言中的这三个字——朋份子。
朋份子也叫“打平伙”,即有人倡议,有人响应,大伙儿一起合计进行的一次按份儿均摊份子钱的聚餐活动,一般参与人数在几人或十几人,最多时可能会有二十几个人。就餐地点通常选在一家热情好客或在村里有些威望、茶饭干净、调味可口的人家,也有选择在生产队的“俱乐部”(或称队委会)进行的。朋份子的时间一般是在夏秋季牛羊肥壮的时候,不需提前预约,更不必精心准备,遇着连天阴雨不能出工劳动的时候,有人一牵头吆喝,大伙儿就积极响应参与其中了。
朋份子一般是杀只羊,称出羊的净肉重量(去掉头蹄下水的分量)按人头报份子,一口大锅一锅炖了。肉量大些的可以多报几个份子,有的肉量小些的人一般情况只报一个份子,但大部分人都会多报几份,有人甚至中途跑回家拿一个大碗或小搪瓷盆子:光自己吃饱不行,得带些回去让家人孩子也解解馋。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家还住在达旗的农村老家。时逢农历六月天,接连几天阴雨绵绵,人们不能下地劳动,队里歇工,组织社员学习“毛选”。于是,就在学习结束后,高武叔(生产队队长)提议说,队里的一只老母绵羊因为让夹脑(野外放置的一种捕猎工具)夹坏了腿,不能出坡放养,更不能在来年继续为生产队育羔。杀了按户不够分,再说也不时不节的,不如大伙儿朋份子吃了吧!社员们一听,大部分人积极响应,当然也有过日子比较仔细的人,学习结束就回家吃自家的糜米捞饭烩酸菜了。
队里的羊肉朋份子炖了吃不需要社员掏现钱。那时的羊肉一斤才六七毛钱,按照参与朋份子人所报的数量,折算成每份多少钱,队里记账,等年底队里分红时再进行扣除。
记得那次,是在队里的“俱乐部”炖的羊肉,当时正是羊膘肥的时候,那时候能杀三十多斤肉的羊绝对是超大羊了。一群人围着一只刚刚杀倒的羊,评头论足,嘻嘻哈哈;有的人哈喇子早已流在嘴边,恨不得马上就能吃上那口现炖的、解馋的大锅羊肉。
福愣哥是干农活儿的好手,也是宰杀牲畜的屠家,一副庄稼汉的身板儿,人高马大,只见他嘴里含着杀羊刀,麻利地把羊平放在“俱乐部”的炕上,羊四脚朝天,由几个人分别按住羊腿,福愣哥撸起袖子,熟练地扒开羊皮,开肠豁肚,取出羊的内脏,一只屠宰好的整羊就此完成。
这边,高武叔和两个年轻壮汉用杆秤钩子把羊肉钩起来,准确地称出羊肉的斤两,好几个人凑过来看着杆秤上的斤两。嗬!居然三十五斤称杆还高高的啊!几个人同时喊出声来。
不知道谁找来一块大案板,再由福愣哥把羊肉分成四件子,然后,用刀、用斧切剁成不大不小的肉块,现杀的羊肉堆下一案板,一大陶瓷盆。
那边早有人剥好了红葱,从个人家里拿来干姜、咸盐、花椒、辣子等调味品,就等着羊肉下锅了!
不一会儿,有人弄来了干柴,用麦秆儿点燃灶火,干柴见火,噼里啪啦作响,灶膛炉坑一片火光,映照着烧火添柴人的脸越发满面红光。一口大锅舀进凉水,切剁好的羊肉哗啦倒进锅里,水花四溅。随着水温慢慢上升,锅里开始冒泡,然后撇去血沫子,不一会儿功夫,羊肉的香味儿就溢满了整个屋子。好些人肚子早已叽里咕噜了,还有的人吸溜着鼻子,较矜持些的人一次次偷偷地下咽着口水,甚至有人伸长脖子望着锅里,一边互相说笑、叫骂,一边守候着这一大锅羊肉,生怕一不留神羊肉就会不翼而飞。
这时,有人见柴火不给劲,就往炉灶里添半箩筐碳。碳是生产队的,旁边便有人笑说:不是自家的碳不心疼。烧火的人马上回他:不要烧碳,爷看你明天也吃不上羊肉。两个人对骂几句,引得一群人哈哈大笑。那时的老家,煤炭十分紧缺,比较珍贵,一般都会储存下来过冬烧火取暖,平时根本舍不得烧。不过,为了这顿羊肉浪费就浪费点儿吧!
羊肉炖在锅里,人们盘坐在土炕上,开始说古道今,感慨今年地里庄稼的长势,感谢老天送来的及时雨,庆幸又是一个丰收之年,心里盘算着今年过年饭桌上的美味佳肴;也说谁谁家后生娶了个花眉俊眼的媳妇儿,祖坟上肯定冒青烟了;还说哪几个光棍小子半夜去谁谁家窗户外面听门子……,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津津乐道。大伙儿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不停说笑,没个正形。
说笑中间,有人伸长脖子趴到锅沿上,伸手就要从锅里抓肉吃,一边动手一边说:我先替你们尝尝看熟没熟。这边早有人拦住他骂:还不到时候了,看煮熟你的爪子的,煮熟猪蹄正好当凉菜下酒,哈哈!
也不知谁从家里捞过来一大盘子烂腌菜,遵照高武叔吩咐,年轻人跑腿从供销社打来一塑料壶散酒(会在份子里合算酒钱)。那时的白酒基本都在六十度以上,尤其是当地酒厂生产的黑儿马腰窝酒,那个烈呀!不咋喝酒的人闻见就差不多醉了。
咕咚咚地把白酒倒在两只碗里,便有人开始划拳喝酒,三拳两胜,输家喝一大口。当然也有挡拳的,按照规则:一挡两喝,一挡两不喝——意思就是挡拳输了两个人一起喝;如果赢了,挡拳的和输了拳的人都不喝,赢家接下来再找别人继续划拳开战,不服输的还可以继续,赢拳的人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吹嘘自己能耐有多大。划拳游戏仿佛近身肉搏,又像似剑拔弩张的战斗,双方对阵唾沫星子飞溅,几番下来,有的人有些招架不住了!连喊服输,当然也有人憋着一股子劲儿,叫嚷不服。烂腌菜就烧酒,大伙儿喝得热火朝天,羊肉扑鼻的香味儿早忘在脑后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候,负责炖羊肉的金武叔笑眯眯地吼了一声:羊肉炖熟了!大伙儿仿佛如梦初醒,这才想起那一大锅早已垂涎欲滴的炖羊肉。大家一下安静下来,一个个就像几天没吃饭的讨吃子似的,手里端着个碗,等待着金武叔用大铁勺子给每个人碗里舀肉。按照原先所报的份子,先给每人来一碗连骨带肉冒着热气的羊肉。
虽然是五黄六月,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慢性子的人还是慢条斯理地啃骨头、吃肉,大部分人基本都是囫囵吞枣大口大口地开怀大吃,满嘴流油,满手是油,根本顾不上什么吃相了。
三大娘早已从家里焖好了糜米捞饭,金黄的糜米饭看着比平时都让人眼馋,三大娘颠着那双早年缠过的小脚,分两三趟端过来捞饭和米汤,放在当炕,任由每个人自行取食。
食量大的人还在大吃二喝,肉量小的人一碗羊肉下肚已经差不多饱了,然后盛上一碗糜米捞饭,再从锅里舀些炖羊肉汤,羊肉汤泡捞饭拌起来特别好吃,几大口吃进肚里,肚皮已经滚瓜溜圆了。肉量大的庄稼汉,一碗肉早就见底,只等着金武叔给舀了第二碗、第三碗,反正是吃自个儿的,又不用看谁脸色,年底分红扣钱就是了。
一群人直吃得满头大汗,嘴上、手上、甚至脸上,到处油腻腻的,一个个吃得再没有了先前那股子说笑打闹的劲头,有人甚至伸长脖子打着饱嗝,眼睛里也再看不见刚才那贪婪的眼神……
最后剩在锅里的羊肉,会按份子的规矩分开,大部分人会用自己从家带来的小盆、大碗,往家里给老婆娃娃带回一些,也好让他们解解馋。
就此,一大锅炖羊肉,一顿烧酒,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天的半后晌结束战斗,人们就像鸟散似的回了家。
这就是我记忆里家乡人的朋份子,也就是我们现在提倡的AA制。在那个物质依然匮乏的年代,朋份子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更是人们闲暇时开心聚餐的一种惬意生活方式。直到现在,每当想起,我还总会一次次咽下口水,留恋不绝,回味无穷。
作者简介:朝晖,本名赵辉,六零年代生人,文学自由撰稿人,本土作家。
来源:鄂尔多斯日报图片来源:新浪微博“杭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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