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时分,雪儿从地铁里走出来,径直走向路边的共享单车,她拿出手机,准备扫码,忽然又止住了。这么急冲冲地是要去哪里呢?那个小屋里既没有可口的饭菜,也没有心爱的人,回去干什么?
从放自行车的铁栅栏后面,可以看到下面河边狭长的绿化带。柳树发芽了,枝条像一串串草绿的鞭炮,迎春花也绽放了,人不多,不如去那里坐一会儿。
雪儿于是往回走,从地铁出口边的小道绕了过去,那里有一排长而宽的台阶通往河边。她沿着河边往里侧走了一小段,看到一张无人的椅子,便坐了下来。这一带这几年的变化真大呀,越来越漂亮了。河水完全清澈了,站在岸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水草和下面的泥土。只是没有鱼儿。不过以后肯定会有的,这条河去年才整治出来嘛。兴许现在就有呢,因为此刻,对岸就有一个垂钓的男人。
“多好的地方啊!”雪儿心想,“可为什么偏偏就不属于我呢?”
一个阿姨领着一个小男孩沿着步道走了过去。那小男孩看了雪儿一眼,好像是在打量她是不是熟人,一看不认识,立刻把头转过去了,蹦跳着往前跑去了。那阿姨连忙小步追了上去。多可爱的孩子啊,这是她的孙子还是外孙呢?
雪儿起身,来到后面一条步道上的椅子上坐下。这儿竖有几块宣传栏,橱窗里贴着一些画儿,是介绍这地方从前的景致的。散步的人如果不想看这些宣传画儿,一般不会走到这里来。雪儿看过那些画儿,上面的文字说,这儿清朝的时候是一个码头,相当繁华。
雪儿拿出电话,给娟子打了过去。刚才在地铁上,她就想好了,今天一定要给娟子打个电话。这电话也只能打给娟子,因为只有她会认真听。
“娟子,你干嘛呢?这会儿有空吗?”
“雪儿呀,你过来吃饭不?我正等大勇回来吃饭呢!”
“淘淘呢?”雪儿问。淘淘是娟子的儿子,刚刚两岁。
“淘淘这会儿睡着了。”
“啊,那就好,我怕你正带着淘淘,忙着呢!”
2
其实娟子这会儿真的是在忙着。淘淘的确是睡着了,可是大勇下班快回来了,她下午用电砂锅炖了一点海带排骨,还准备炒一个土豆丝的。但是雪儿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自己必须得好好听她讲。
“你过来吃饭吧,咱们也好久没见了。”娟子说。
“不啦,”雪儿说,“离你那儿太远了,我都快到家了,刚出了地铁。”
“还没到家呀?那你在哪儿?”
“我在河边这小公园里,这儿可美了,好多花儿都开了。”
“你跟谁呀?”雪儿问。
“我自己呀,要不我能给你打电话嘛。”
娟子想了想。“你房子的事儿弄好了吗?”
“算是结束了。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上周拿到了判决书。”
“怎么判的?”
“我还欠银行多万。”
“天啦!”娟子惊叫起来,“这算什么事儿?你把房子也给了他们,还倒欠他一百多万!”
“没办法,银行的条款就是这么规定的,当初咱也都了解过。”雪儿叹了口气,道。
3
这消息让娟子心里一紧。
雪儿这个房子,她是知道的。这房子不在市内,也不在郊区,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属于本市。那地方离城三十多公里,每天上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自己开车的话,往返走高速过路费就要三十,但架不住便宜呀,四年前这边的房价涨到十万一平米的时候,那边才两万多一点,于雪儿一咬牙,买了一套。三居室,总价二百四十万,首付八十万,贷款一百六十万,每月还贷款八千多。
当时人们把那地方叫“睡城”。有上万像雪儿这样的年轻人,白天在城里上班,晚上到那边睡觉。其实娟子和大勇也想去那边买房,但他们没有积蓄,而雪儿因为工资一直比她高,工作七八年存了近五十万,父母又把准备给她作陪嫁的三十万都给了她,所以凑够了首付。
不过雪儿虽然买了房子,但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因为实在太远了。冬天她五点半就得起床,然后跟行军似的,就着路灯出门,一刻也不敢耽误,才能保证八点半赶到公司;下班以后,再风尘仆仆地回到那边,差不多九点了,年纪大的都睡觉了。租出去又极便宜,不划算,房子就只好空着。有时周末的时候过去打扫一下,品味一下有房子的感觉。那时候雪儿每个月的收入有一万七,所以还款的压力不算很大。
前年,那边的房价忽然开始下跌,到年底的时候,跌到每平米一万二,而雪儿所在的公司,在烧完几轮的风投之后,解散了,雪儿于是陷入了两难:一方面,她的新工作每月的收入才八千多,还不够还房贷,另一方面,那套房子只值一百多万,比她还没有还完的贷款还少。偏偏在这个时候,雪儿她妈妈得了甲状腺癌,在把家中的分分厘厘都花光之后,还是去世了。雪儿在艰难地权衡了两个月之后,不得不放弃那房子,断供。银行介入了,收回房子,经过将近一年的各种取证、诉讼、判决后,将房子拍卖了抵房款。
娟子原来以为,银行在把房子拍卖之后,还会补偿雪儿一部分款项,因为毕竟,首付加两年多的分期付款,雪儿付出去一百多万了呢,谁知道还会倒欠银行,而且居然高达多万,这让雪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4
雪儿感受到了娟子的沉默。她知道娟子也在为自己着急,但对自己来说,最难的时候过去了。那是自己刚刚失去原来的工作,妈妈又病倒的时候,那时候,自己成天考虑的就两件事:救命,缺钱。但那个坎过去了,因为妈妈走了之后,缺不缺钱,穷点富点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娟子跟自己是中学同学。她比自己还小半岁,但在两人的关系中,她多数时候都像个姐姐一样。娟子是一个难得的本分的姑娘,从来不做作。不知道是生活的压力使然,还是太过本分,她对自己一直不是很自信。高考的时候,她提前一个月就紧张了,果然没有考好。虽然都到了北京,但娟子总认为自己要低人一等,几乎从不参加同学聚会,因为她的学校是“二本”,而雪儿等几个姐们儿,不是“”就是“一本”。
不过,一个人的短处也可能正是他的长处,拿娟子来说,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太过普通,所以她踏踏实实地打工,踏踏实实地找男朋友,跟大勇谈相识半年后,踏踏实实地结了婚。自己呢,总觉得人生很漫长,必须要有事业,婚姻是个大事,必须深谋远虑,用心寻找,所以到了现在,娟子已经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自己还像浮萍一样飘着。
5
娟子又开口了:“哪你下一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呗。”雪儿说。
娟子本来想说,如果再找不到原来那样的工作,收入再也上不去,这笔贷款会把你压垮的,可这话题太残忍了,她收住了嘴。
“你也别着急,总会有机会的。”娟子安慰雪儿说。
“有什么机会啊,”雪儿叹了口气,“长江后浪推新浪,现在入职的,动不动就是硕士,还有博士也来争我们的岗位。我们没有竞争力了,只有越来越边缘化,越来越往下坠了。”
“赶紧成个家吧,”娟子说,“有个伴儿。”
雪儿没有吭声。娟子继续说:“雪儿,不是我说你,你太挑剔了。”
该怎么回答呢?这话以前娟子也说过。大家虽然是姐们儿,可以在一起玩儿,一起打闹吃喝,但内心其实相差很大,追求也各有不同。然而这些事是没法说的,每个人都只能把它放在心里,听从内心的召唤。
“雪儿,”娟子又开口了,“要不就下决心回去吧!我要是有你的条件,早就回去了。”
“回不去了。当初都没有选择回去,现在更不会了。”雪儿说。她知道娟子指的“条件”是,姨还在位置上,自己要去回去的话,她是可以帮忙的。但问题是,自己早就不适应老家的氛围了。那里都充满了烟火气和灰尘气,大家都生活各种各样的关系之中,拿着看不见的尺子,拎着看不见的杆秤,按分寸付出,按斤两交换。在那里你只能过日子,吃喝拉撒,稍微有点想法你就痛苦难耐。
“你们怎么样?前几年你不是也想回去吗?”雪儿问。
“一直为这事儿纠结啊!”娟子说,“我家那样的条件,回去一点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底层给人家垫底。在这儿虽然也是垫底,但好歹,机会有多些,也要自由些,不至像家里那样一潭死水。不过淘淘眼看就要上幼儿园了,在这边的话,可能都上不起。”
“大勇他们家那边呢?”
“他们家还不如咱们那边。街上空荡荡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出来了。从前那么有名的一个地方,什么产业也没有,就是找国家要了些钱,修了几个景点,不伦不类的,也没什么游客。”
“大勇怎么想的?”
“他是坚决不回去。回我们家他说还可以考虑。”
娟子一边说话,一边好像是在走动,雪儿猜想,要么是淘淘醒了,要么是大勇下班回来了,她说:“娟子,我不跟你多聊了,改天我去看你和淘淘。”
6
雪儿起身,上到街面上。她不想骑车了,从左前方上了天桥,来到马路的北面。从桥上下来,站在街头,雪儿忽然站住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她犹豫一小会儿,只好重新走起来,因为这地方人来人往,站在原地会挡别人的道。
她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城市正是华灯初上,温情脉脉的时候,但雪儿已经明白,这些景色已与自己无关。
路过一个小卖店的时候,雪儿停了下来。这儿新辟出了一个极小的门面,在小卖店大门的左侧。一个大姐站在柜台的里侧,柜台里摆着几样熟食。小卖店原本就不大,又辟出这么一个柜台,怕是为了分担一点房租吧。
雪儿要了一份凉皮。晚上她就准备吃这个。扫码的时候,那大姐抱歉地告诉她,凉皮涨了一块钱,因为小卖店又涨了她的租金。
很快就到了租住处的小区外了。自从房子的判决下来之后,雪儿就退掉了原来的房子,搬到这儿了。现在她跟三个同一所学校出来的师妹师弟住在一起。小师弟住了一间,两个师妹住了稍大的一间,她住一间,十二平米。
进电梯的时候,一个溜狗回来的女人看了看雪儿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圆形纸盒。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这位女士都能以一个资深房东的眼光,迅速地判断出这些女孩到底是在减肥呢,还是为了省钱。
雪儿也读懂了这女人的眼神。这份晚餐的确是少了点。自己还有两根香蕉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果篮里,要是被师妹她们吃了,就冲一杯麦片吧。那麦片应该是还没有过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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