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散文微刊》.13期(总第57期)
老家有杆秤
◎宫照同
老家有杆秤,有把年头了。
我上次回家专门找出老秤,还留下了照片。秤砣上印有“阳文”——“广计才元厂”字样,大概是制作厂家。我到网上查了半天,也未找到相关信息。许是原来的厂子已倒,或已更名换姓。无从考究,也不重要了。
杆秤是手工制作,利用的是杠杆原理,其制作工艺在我国历史悠久。关于杆秤的制作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说杆秤是鲁班发明的。鲁班根据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在杆秤上刻制13颗星花,定13两为一斤。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添加“福禄寿”三星,正好十六星,改16两为一斤,并颁布统一度量衡的诏书。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杆秤是范蠡所制。相传范蠡在经商中发现,人们在市场买卖东西,都是凭眼估堆,很难做到公平交易,便产生了创造一种测定货物重量的工具的想法。
一天,范蠡在经商回家的路上,偶然看见一个农夫从井中汲水,方法极巧妙:在井边竖一高高的木桩,再将一横木绑在木桩顶端;横木的一头吊木桶,另一头系上石块,此上彼下,轻便省力。范蠡顿受启发,急忙回家模仿起来:他用一根细而直的木棍,钻上一个小孔,并在小孔上系上麻绳,用手来掂;细木的一头拴上吊盘,用以装盛货物,一头系一鹅卵石作为砣;鹅卵石搬动得离绳越远,能吊起的货物就越多。于是他想:一头挂多少货物,另一头鹅卵石要移动多远才能保持平衡?必须在细木上刻出标记才行。用什么东西做标记呢?
一天夜里,范蠡外出小解,一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宿,便突发奇想,决定用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做标记,一颗星代表一两重,13颗星代表一斤。从此,市场上便有了统一计量的工具——杆秤。
但是,时间一长,范蠡又发现,一些心术不正的商人,卖东西时缺斤少两,克扣百姓。他想,怎样把秤改进一下,杜绝奸商们的恶行为?终于,他想出了改白木刻黑星为红木嵌金属星形,并在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之外,再加上“福禄寿”三星,以16两为一斤。目的是为了告诫人们:作为商人,必须光明正大,不能去赚黑心钱;并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缺一两少“福”,缺二两少“禄”,缺三两少“寿”。
就这样,杆秤这种计量工具便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直至今天,农村还可以找到16两一斤的老木杆秤,市集上也有人用。
直到20世纪50年代,国家实行度量衡单位改革,把秤制统一改为10两一斤。其实,16两和10两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老秤1.6两顶新秤1两,斤是一样大的。直到现在,杆秤的制作原理和工艺,都没有改变。只是目前市面上使用电子秤的居多,木杆秤有些面生了。
所以,一些杆秤制造商也随着萎靡。我看了一个资料介绍说:即墨市有一杆秤制作世家,至今已有多年的历史了,现在传人已是第五代。该传人也干了30多年,做了大概4万余支杆秤。他最多的时候一年能销售支杆秤,如今杆秤的销量每况愈下,一年最多能卖五六百支。杆秤制作面临着手艺无人传承的尴尬局面。
我家老秤是10两一斤的。构造简单,主要由四部分组成:秤杆、秤砣、秤盘(带秤钩)、秤绳(提秤杆的线绳)。木质秤杆上有两排星,分别对应着两根秤绳。提里根秤绳,看秤杆顶面的星,“出梢”8斤,也就是最多称8斤;提外面的秤绳,看秤杆侧面的星,“出梢”30斤。也就是说我家这杆秤,最多能称30斤。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经常用这杆老秤,称这秤那,确定着各种物品的重量,也在称量着日子,称量着人心……
母亲还用这杆秤激励我们。那些年,每当生产队秋收完,老百姓就可以搞复收,就是到地里拦花生、拦地瓜。尽管那地已被翻腾了几遍,漏网地里的花生地瓜已寥寥无几,但一天下来,还是有收获的。母亲为了鼓励我们姐弟多拦花生,每天回来都要用杆秤,称称各自拦了多少。跟生产队一个价,5分钱一斤。我每次都比姐姐拦得少。一季下来,我和姐姐都能挣几块钱,用来买纸和笔上学,我还可以买两盘鞭炮过年。最主要的是我们拦回的花生舍不得吃,打成花生油,用来补贴全家一年的生计。
所以,我从小就懂得“天上不会掉馅饼”,“地里才有花生和地瓜”,“天道酬勤”,“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道理——感谢母亲,感谢秤杆!
说到秤杆,不能不想起电视剧《宰相刘老锅》里的主题曲《清官谣》,把秤杆派上了大用场,寓意深远,入木三分,听那歌词: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砣是老百姓
秤杆子挑江山
伊而伊而呦
你就是定盘的星
什么是功什么是名
什么是奸什么是忠
嬉笑怒骂路不平背弯人不弓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砣是老百姓
秤杆子挑江山
伊而伊而呦
你就是那定盘的星
什么是傻什么是精
什么是理什么是情
留下多少好故事讲给后人听
……
歌词写得好,唱得也好!
其实大家小家是一样,一个家庭就相当于一个国家。秤杆子能挑起江山,就能挑起一个家庭,也能挑起人生。
母亲就像一杆老秤,挑起了家庭;母亲又用一杆老秤,称量着日子,始终坚守着“公平”二字,严把“称进”、“称出”两道关口:
“称进”关:记得母亲经常用老秤称量从市集上买回的蔬菜、瓜果、豆腐、肉类和从供销社买回的咸盐等,看看是否短斤缺两。多数情况下是足秤的,母亲很高兴;不够秤的时候也有,母亲则一脸的愤怒,但从不找人算账,说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过,从此再也不会买此人的东西了。那时确有一些做买卖“耍秤杆”的人,现在也有。这些人都是爱占别人的便宜,用母亲的话说是心术不正,不会得好。当然,这些人比起旧社会的地主恶霸,用“大斗进小斗出”或在秤砣上做手脚的伎俩来剥削百姓,是要好得多、好得多;甚至我觉得比当下制造销售假冒伪劣商品的商家,也要高尚得多——短斤缺两总不至于伤害性命。
那时,从生产队分回的东西,母亲也要称量。生产队分粮食,用的都是大磅秤。数量多,母亲就倒出来一份一份地秤,很耐烦。几乎没有短斤缺两的时候。
在“称出”的关口上,母亲把握得更紧。送人东西,母亲总是高秤,宁多勿少。那时街坊邻居不管谁家生猪出栏,或卖或杀,都要挨家送肉,三斤五斤不等,礼尚往来。母亲这次接了人家的5斤肉,下次一定送上5斤多,秤杆总是撅得老高,差点撅着自己的脸。到供销社卖鸡蛋,或母亲去,或让我们去,母亲都会先在家称称。如果到了供销社称的数量跟自己秤的不一样,或多或少,都会提出来。有一次,母亲又到供销社卖鸡蛋,服务员称完后就开钱。母亲一点钱数不对,就问服务员刚才称了多少?服务员说6斤。母亲问对吗?怎么不对?难道少称了不成?服务员有些不耐烦。母亲说,不是少称了,而是多称了。我在家称的是5斤,你许是看差了。服务员再称一次,整整5斤。满脸通红,连说谢谢您,谢谢您!
记得过去给生产队掰花生,每放开一仓子,生产队先掰出一个标或最后平均算出一个标,即看看10斤带皮花生,能出几斤花生米。然后按照统一标准发放回收。如果是谁家赊了,就扣油料;涨了,就奖励成油料。我们家掰花生,母亲看得严,谁也不敢吃。每次往队里送花生米时,母亲一遍一遍地称,一遍一遍地找,就怕哪里漏下些,就怕赊了。结果一季下来,我家掰花生,不但不赊,反而能涨十几斤。奖成油料,母亲高兴,全家高兴。多年后,我反复想:怎么会涨呢?只会赊,不会涨啊!后来恍然:不是我家涨了,而是别家赊了!我家获得的奖励油料,那也是人老实,从嘴里省出来的,按理也不该得。
母亲把握着一杆老秤,又像是一杆老秤,坚守着生活的“公平”。母亲从不占别人的便宜,从不给别人亏吃。就像《清官谣》里唱的:“什么是功什么是名?什么是奸什么是忠?什么是傻什么是精?什么是理什么是情?”这些在母亲心里,就像镶嵌在秤杆上的星花一样清楚。
母亲曾说:“一家人撑着门头过日子,就像称秤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耍秤杆’,要能提得起、放得下,最重要的是能提得平。穷与富、成与败、功与过、喜与悲、忧与乐、得与失、自家与别家、自己与他人、眼前与今后、顺境与逆境、遭罪与享福……”记得母亲罗列了很多,好像生活的全部、人生的一切,都可以用秤来称量。母亲还说,“这些都要经受得住,心里要时刻有杆秤,要始终保持平衡。只有这样,才不会撅了秤杆撅了自己的脸,也不会滑了秤砣砸了自己的脚。”
“平衡”——平衡太重要了!
这就是秤杆的“水平”,这就是母亲的境界!
一杆老秤,称出了家风,称出了品行,秤平了日子。
回首往事,重温母训,如甘露入心,似醍醐灌顶。
人生的感悟,竟来自于杆秤的启迪。
想想在那些已逝的岁月里,母亲在油盐酱醋柴等生活细节上,在大事大非面前,在生活的关键时刻,有如称秤的一样的敏锐和精准,精心地料理着日子。母亲就是那“定盘的星”!
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刚刚记事。父亲在外地上班,母亲率领一家8口人,上山挖野菜、刮树皮,下海薅海蒿子,吃糠咽菜,苦度日月。家里唯一顺口的稀粥,算是精食了,我和哥哥姐姐都不能喝,母亲说留给弟弟和老太太,因为他们是一老一小,身体重要。我们只能吃野菜、玉米塞子、花生皮子……食后拉不出屎来,就用“爪子钩抠”。母亲总是说,忍一忍,会好的。现在我们弟兄姊妹们回想起来,一致认为能从六O年里爬出来,算是命大!那时村里饿死多少人啊!如果没有母亲的精打细算、精心料理,我们不一定能从那场灾难里爬出来。
每每提起此话题,都免不了母亲的一番揪心。母亲说在我们弟兄姊妹中,她最对不起的是我大哥。大哥13岁就下学帮助母亲干活。其实大哥书读得很好,老师们都不舍得。可那时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尽管大哥自己说愿意下学帮助家里干活,可母亲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好像是在大哥上学的问题上,自己没有把握好秤杆,犯了一个决策性的错误,耽误了大哥的前程。
今年母亲过91岁生日时,母亲又提起此事,说对不起大哥,说到伤心处抹眼泪。大哥说,哪有父母对不起儿子的!再说,我现在不是挺好吗。母亲破涕为笑,说,是挺好,你为这个家出力了,做出了很大贡献。我心里有杆秤。母亲又对我们说,你们当兄弟姊妹的心里也要有杆秤,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大哥!
是这样的,“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们历来都拿大哥当父母待。这让大哥很满足,母亲也很欣慰。
有了大哥的帮助,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就是头拱地、砸锅卖铁,也要供着我们几个上学。尽管我们都未赶上直接高考,可毕业后,二哥当兵,大姐教学,我参加了工作;恢复高考后,我和弟妹都考上了大学。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可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干什么,在我们的生活里始终没有忘记父母和大哥。我甚至把母亲的“秤杆理论”用在我的生活中,受益匪浅。
我上次回家,正好在街上碰上一个换豆腐的,敲着木棒,用的还是杆秤。我不由得就想起了我家的杆秤。回家问母亲,咱家的杆秤哪去了?母亲说,怎么想起杆秤了?已经多年不用了。你找找,好像是挂在厢房东墙上。我立马来到厢房,果然发现那杆老秤,静静地躺在墙上。对,是躺着,平直地躺着,不是竖着挂在墙上;墙上有两颗钉,平稳地托着秤杆,秤钩空吊着,秤砣垂在秤杆中间;杆秤就这么平直地躺着,静静地熟睡着……
我不敢轻易地打扰它。端详许久,才轻手把它取下,生怕惊动了它的梦……
拿到正房后,用抹布擦净了秤杆,暗红色的秤杆上露出了星花,熠熠发光,似眨巴着眼睛,欲跟我对话……
“你想称什么东西吗?”
“不称什么。”
“那你拿它干什么?”
“就想看看。”
“咳,现在谁还用这杆秤啊!”
原来是母亲在与我说话。
只见母亲泪眼婆娑,盈着怜惜之光,颤抖着干枯的双手,爱怜地抚摸着秤杆,声音有些哽咽:“现在没人稀罕你了!用的都是电子的,东西往上一放,几斤几两,多少钱,一下子就出来了,连账都不用算。啧啧,真技术!”
母亲像在对我和杆秤说,又像自语。
是啊,老秤是用的人少了。我家这杆老秤,也是闲了多年。然而,这只能说是它不再称量物品了,并非是它的失职。应该说是她退休了——她也应该歇歇了!
何况我家老秤,不仅仅是有称量物品之功能,她还能称量日子,还能称量人心和人生。
老秤是我家的镇宅之宝,也是我的人生之宝!
要牢记母亲的谆谆教诲:为人处事,要经常称称自己,任何时候都不可“耍秤杆子”,要始终保持平衡。
对,不要让人生的秤杆向下倾斜,倾斜了,就会滑了秤砣,砸了自己的脚。也不可把人生的秤杆昂得太高,太高了,就会撅了秤杆,撅着自己的脸。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要始终保持人生秤杆的平衡——我坚信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秤砣始终握在我手中,里进外出只有我说了算,我就是那定盘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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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照同:男,山东省乳山市人,现已退休。爱好文学,喜欢写作。八十年代就在《胶东文学》、《烟台日报》、《威海文艺》、《威海日报》、《齐鲁晚报》、《大众日报》、《经济日报》、《太阳河》、《文学青年》等省市级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报告文学、小说、散文,并获奖项。工作原因,一度辍笔;退休之后,初心不改,重操旧业;感谢生活,回首往事,目睹眼前,抑制不住的感慨,便不由自主地流于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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