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西瓜
十七岁那年,家里种了几亩西瓜,放暑假时,正好西瓜成熟,我便每天和父亲到城里卖西瓜。
夏天的太阳起得格外早。5点钟不到,天已蒙蒙亮了,父亲在门外叫道:“培军,起吧,不早啦”。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翻了个身想起床,可实在是太困了,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外间传来父亲收拾东西的声音。母亲在灶台上忙活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味飘过来,慢慢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被褥。
母亲已做好了两大碗切溜则,我和父亲埋头吃完就起身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两辆自行车,一辆飞鸽牌的,钢水硬,能载二百五十斤左右;另一辆是红旗牌的,钢水软,能载二百三十斤左右。西瓜已经在昨天傍晚装在高腰篓子里,篓子是捆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的,两个篓子上再搭一尼龙袋子西瓜。
我说:“爸,我骑重的这一辆吧。”
“不用,你是学生派,脚板底没功夫,还是我骑重的吧。”
父亲说着,弯腰把垫在篓子下的砖块抽走,然后紧握车把,左脚踩脚蹬子,右脚不停地蹬地,让自行车先跑起来,右脚高抬,快速跨过前横杆,双脚使劲蹬,自行车便稳稳地启动了。我也赶紧抽去垫砖,紧随父亲出发。
父亲一边奋力蹬车,一边大声地吩咐母亲:“早点儿去瓜地看着,记得给东圪塄的玉米地浇水”。
“知道了”,母亲答应道,“路上小心点儿”。
县城离我家大约五十多里路。前半段路下坡,省劲得很,过了义安就是上坡路,我们须站在脚蹬子上才能蹬得动。若遇顶风,更是寸步难行。
今天天气好,一丝风也没有,我和父亲载着满车的希望奋力蹬车,三个多小时就骑到县城。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印染厂宿舍区。年,是印染厂的黄金时段,效益好得不得了,厂区的消费能力也高,所以到这里卖西瓜的人也特别多。才上午9点,已经摆了四、五个西瓜摊位,我们赶紧找了块空地,将自行车停好,把最上面尼龙袋里的西瓜拿出来,小心地码在铺好的塑料布上。我和父亲分两个摊位,相隔四五米。父亲对我说:“你先看着点,我去打探一下行情”。
“好!”我一边用毛巾擦着汗水,一边答应着。
上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我解下水壶喝了几口水。不一会儿,父亲转了回来,眉头拧在一起,说:“今天卖瓜的人多,行情怕是起不来。不管怎么说,咱们家的瓜好,先搬住点行情卖吧”。
“爸,你先喝口水”。我把水壶递给父亲,用毛巾替他擦了一把汗。
终于有人光顾了。来人捧起一个瓜,放在耳边用中指弹了几下,很内行的样子,问:“西瓜咋卖?”
“3毛”,父亲报价。
“昨天已经有人卖到2毛8了,今天还卖3毛?”来人似乎嫌贵,想讨价还价。
“2毛8是2毛8的西瓜,3毛是3毛的西瓜,一分价钱一分货,我的西瓜保沙保甜,不好吃不要钱。”父亲自信地微笑着,语气里透着几分自豪。
“瓜是不错,就是贵了点,2毛8一斤,来两个,行不?”
“少了3毛不卖”,父亲很拽的样子。
来人买瓜的意志似乎不够坚定,弹了几下瓜,便悠悠然地走了。
父亲盘腿坐在瓜摊边上,很淡定地等待着顾客临门。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俩都没有开张,期间有几个人过来问了问,一听说3毛一斤,也都摇头走开了。
父亲有点坐不住了,到周遭转了一圈,回来说:“好多摊位的报价都是2毛8了”。
“要不,我们也2毛8开卖吧。”我也有点担心了。
“不用,我心里有数”。父亲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终于开张了,买瓜的是一位老师模样的中年妇女,看到她拎着三个西瓜很费劲的样子,我立刻表示可以送瓜上门。
中午时分,大家都躲在家里吃饭、午睡,买瓜的人越发少了。父亲摊子上的西瓜还有三个,我这边还有五个,四个大篓子里的西瓜还纹丝不动。
“把篓子里的瓜拿出些来,码在瓜摊上”。父亲对我说。
“摊子上的还没有卖完,再拿出更多的来有什么用”?
“你不懂,货卖堆眼,东西越多越好卖。摆得太少,别人感觉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可能就不买了”。
我一想,也是这个理。就把篓子里的西瓜拣出一部分摆在瓜摊上。看着两个小山一般的西瓜堆。我心里暗暗着急。
中午的日头更毒了。看着瓜摊边的父亲,头发有些斑白,背已微驼,黑黝黝的脸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我对父亲说:“爸,你先去树荫下休息一会吧,瓜摊子我看着。”
“还是你去躲会儿吧,有人来买瓜,你又不会搞价”。父亲说。
“你年纪大了,累了半天啦,还是你去休息一下吧!”
“这算什么,你们还小的时候,我和你爷爷还拉着平车到沁源拉炭哩。一来一回好几天,脚板都能磨破”。
我不由心里一紧,心疼起父亲来。从家里到沁源足足有六十多里山路呢,他们父子两个,一个拉一个推,该有多么辛苦!我不由得想起《卖炭翁》,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就为了挣那几个钱,把人累成那样,多不值啊!”我说道。
“说得轻巧,不想办法挣钱,拿什么供你们上学”。听到父亲这样说,我心里一阵难过起来。
中午一点多钟,我们就着壶里的水吃了从家里带来的干粮,父亲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显然是担心西瓜卖不出去,没胃口。
有个男子蹬着一辆三轮车冲我们过来了。停在瓜摊前,又是摸又是敲,漫不经心地问:“西瓜,咋卖?”
“3毛,保沙保甜保好吃”,父亲说。
“还卖3毛?你也不打听打听,今天是什么行情?”
“您要多少?要是买得多,价钱好商量”。父亲不再坚持。
“全要”,来人牛逼呼呼地说。
父亲一听,知道是遇到瓜贩子了,心里盘算了一下,说:“全要的话,2毛5,如何?”
“2毛2”。来人伸出两根手指。
父亲摇头:“压价太厉害了,零卖要3毛呢。再说了,我这个瓜品种好,郑杂七号,个头大,脆皮,味道特别甜。其他人卖的都是郑杂九号,我这个品种市场上少有,你接手后肯定好处理”。
那人又捧起一个瓜敲了敲,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品种我知道,瓜瓤的颜色淡,白籽,但味道确实不错。这样吧,我加点,2毛3,怎么样?”
“一听您就是行家,2毛5真得不贵,要不,您再加点?”父亲的语气明显带了妥协的意思。
那人冷笑一声,说:“今天的零售价已经有人落到2毛8了,我出2毛3你不卖,后半天卖不动了,你就等着往回带吧”。
“卖不了,我宁肯再带回去”。父亲很硬气地说。
“那你就等着做来回相公吧”。那人冷笑着,丢下这句话,蹬上三轮走了。
我在旁听着,心里盘算着:2毛3到2毛5,每斤差2分钱,两人总共还有多斤瓜,也就是六七块钱的事情,五十多里路呢,何必再带回去。
我轻轻地对父亲说:“爸,要不咱们也把价格降一降吧,今天不早了,西瓜还有一大半哩。”父亲看了看眼前的两座“小山”,又瞄了眼自行车篓子里的西瓜,点点头。
父亲喝了口水,愤愤地说:“城里的这些贩子最坏了,不只价格上坑人,分量上也坑人。咱们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还不如人家倒卖西瓜挣得多。”
下午4点多的时候,气温略微有所下降,市面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壶里的水已经喝光了。我们的瓜价也降到了2毛8一斤。然而买瓜的人还是很少。父亲一边大声地吆喝,一边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汗。看见别的瓜摊上有几个人扎堆买瓜,口里便念叨着:“人们买东西就是吃混食,看见买的人多,就谁也来买,也不管好坏,也不问价格。看见没有人买,就连问也不问。真是奇了怪啦。”
我愣冲冲站在一旁,实在没心情给父亲科普什么是从众心理。
看见远处有个蹬三轮的,父亲赶紧扯起嗓子吆喝起来:“好西瓜便宜卖啦,又沙又甜的西瓜,不好不要钱。”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收破烂的。
下午6点以后,天上的云层厚了起来,又起了一阵风,眼看就要变天了。附近的几个瓜摊子已经卖完收摊了,但我们的西瓜总共还剩二百多斤。我口干舌燥,已经没有力气再吆喝了。心想,往日有人买到六、七成熟的西瓜就会退回来,我们就可以吃西瓜解解渴了,为何今天一个也没有退回?
又一个蹬三轮的过来了,戴个旧草帽,穿一件花格子的半袖衬衣。
“西瓜咋卖?”花格子问。
“零卖2毛8,全买可商量”。
“全买,2毛,能行就过秤。”对方不在意地说。
“这么好的瓜,你能好意思出这价?前半天有人出2毛3我都没卖。”
不等父亲说完,花格子就不耐烦地说:“这能跟前半天比,什么时候了,还咬住价格不松手,就2毛,卖不卖?”
花格子明显是要坑人了。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生气,反而堆着笑说:“一看兄弟就是爽快人,这样吧,兄弟你真要是全买下,2毛3,不还价,怎么样?”父亲明显还有讨好的意思了。
“就给2毛,愿意卖就卖,不卖拉倒。”
父亲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坑住人来,你不买有人买,离了你还不卖瓜了?”
“哟!年轻人火气还挺大。”花格子冷笑道:“留着点力气往家里带瓜用吧。”
等那人走后,我忍不住埋怨父亲:“一开始就2毛8卖的话,这会儿早卖完了,现在好了,天马上就要黑了,铁定还有雨,我们还要卖到啥时候?”
父亲似乎有些惭愧,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再有瓜贩子来,2毛钱一斤也卖了吧”。
可是,再没有人来买瓜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整个街市上也没有几个人了,卖东西的都已经回去了,我们还有五十里路要骑。
我们把西瓜装回篓子里,每个篓子都装有半篓子西瓜,我特意把我的篓子里多放了几个。我们都不说话,默默地收拾好杆秤、水壶、毛巾、塑料布,一前一后,骑车回家。
明明是下坡路,我却觉得分外费劲。
天边出现一道闪电,给大地带来短暂的明亮,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