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里经常被母亲吆喝一句:“拿一毛钱,去代销点打吊酱油!”,或者被父亲使唤:“细伢子,去代销点买包烟,火炬牌!”有时候跟着爷爷去代销点去听人家拉家常,最有趣的是去那里看露天电影,顺带吃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儿。代销点是小时候我对商品经济的大部分认知,有点魔力,有点人气……
在计划经济时代,“代销点”是每个乡村的销售终端,作为供销体系里最终的一个环节,它是农民手头少得可怜的几张纸币能彰显“购买力”的场所。或许正因为口袋里的钱不多,所以在代销点里买东西带来的“幸福感”好像比如今逛购物广场还得劲。也正因为如此,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代销点却还很鲜活的驻扎在我的记忆里,带着时代的烙印,也带着一串串童年的回忆。
代销点的货物里常有锅碗瓢盆,有酱油、食盐、豆豉和味精等调味品,有烟酒、白糖、花生、瓜子和迷人的大白兔,有煤油、蜡烛、火柴和灯泡,过年的时候有烟花、各种年货,也有作业本、铅笔、橡皮和胶水,有针线、纽扣和顶针,有侍候神灵的香火纸烛,当然也有各种农资物品待售。东西不是很多,摆放得稀稀拉拉的,却也让大人小孩流连忘返。村里的小孩和老人最有闲功夫,是这里的常客,如果几天不上一趟代销点,心里就会惦记得慌。小孩心心念念的是店里的糖果、或者是一支新笔,亦或是一个好使的橡皮檫,即使不买也不吃,看看也挺美的。倘若运气好,碰到熟悉的邻居买东西,说不定还会赏一颗糖,这种机会虽然不多,但只要存在,总得要去碰碰运气。最靠谱的机会一般来自家长吩咐过去买东西,一般都会要找零,私吞几分钱买一颗糖,家长也不见得会发现。老人去代销点,一般是要消磨时间,刷点存在感,把自己光辉岁月里的故事分享出去,以免这些故事和他们自己一同被时间匆忙带走。纵使不喜欢唠叨的老人,找售货员打半吊子酒,端在手里慢慢的品尝,漫不经心的去听那些经常“重播”的故事,至少可以减去一份孤独和寂寞。
我们河包村就有一个代销点,就在村的核心位置,村里东西和南北走向的两条主干道就在门前交汇,毗邻村部和小学,作为一个村里的商业纽带,这选址也的确是有眼光。说起河包村的代销点,河包村民大都会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村里的代销点比邻村的那些规格要高那么一点点,人气要旺那么一些些。其实代销点与其它地方的规模差不多,售卖的东西也都一样,我尝试着分析了一下,微弱的优势可能来源于它还有两个姊妹店,代销点的左边有一个肉铺,右边有一家药店,在那个商品经济很脆弱的年代,这种黄金搭配也算是产生了“规模效应”,也的确吸引力邻村不少村民过来消费。
河包村的代销点属于计划经济时期集体筹建的一个建筑,它应该是与当年我们村的大工程“村庄化”一起构筑起来的。由于规划中这个建筑就是用来作商业场所,所以这个建筑的格局与其它民居楼房是不一样的,很容易甄别出来。代销点大门朝向西南方向,四十五度角斜对着十字路口,旁边的肉铺朝东,药店朝正南,这样与十字路口之间有一个三角形的空地,相当于“村民广场”。虽然店铺都只有一层,但楼有两层楼房那么高,就如同现在我们经常看到的各种衙门的门脸前高高的阶梯和雄伟的罗马柱一样,要从气势上就压倒一切。代销点的墙壁的下半部分是用三合土夯筑的,上部用泥砖垒出来的,顶上盖的是泥瓦,散发的还是浓浓的乡土气息,没有罗马柱那种高高在上的“贵族”范。在代销点的外墙上用水泥刷了一个告示栏,要是上面下拨了种子化肥的配给,就会在这里“广而告之”。
走进代销点的大门,你就立马看到的一长溜的柜台,高度1米2左右,在正中间开了一小口子,装上了一个像围栏一样的半截人高的小门。这个小门将顾客与营业员区分开来,当年觉得长大了有机会推开这扇门进入里面当个营业员就是一个很美的差事。柜台上摆着一杆秤,一个算盘。柜台下面摆了很多坛坛罐罐或者大宗的物资,里面装着酱油、酒、煤油等业态物资。有一截柜台是装了玻璃的,里面摆放一些顾客需要挑选的东西。沿着正对着大门的那一面大墙摆着一排货架,摆着各种日杂用品,这面墙上开了一个门,往里面走有一个房间,那是个仓库。在大门两侧靠墙摆着两把长长的木凳,这是顾客休息的场所。买完东西没有急事,村民们往往会在这凳子上坐上一会。这把长凳子上,一般总有几位常客,他们掌控了整个村的话题,相当于如今网络上的大“V”。
在这些大“V”里,有一位是我家隔壁邻居的老爷爷,就算不买东西他也经常叼着呛人的自制“喇叭筒”卷烟,慢悠悠的走进代销点,表情十分严肃,冷不丁的张嘴扔下一个小道消息,他的神态告诉你:“消息绝对可靠,不容置疑!”等你还在揣度消息的可靠与否时,他可能已经溜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让你继续思索。当年我们家“金银山”(鬼节烧给逝去祖先的纸品)的产量就是他在代销点发布的,当然产能被他浮夸了好几倍,但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市场推广,因为后来很多人冲我父亲说:“你家里是生产的工厂,太厉害了吧!”。
还有一位代销点长凳上的常客,属于“凳”霸级别,大家都叫他“草米老倌”。一位很清瘦的老头,声音细细的,喜欢喝两口小酒。老人家里人丁不少,手头也不算充裕,但经常是进门就冲柜台里面来一嗓子:“打一吊子米酒啰!”然后端着酒杯就钉在长凳上聊个半天。如果口袋里有两个子儿,他还会上隔壁肉铺买上2两上好的猪肉回去佐酒。至今还非常欣赏他这种乐观的人生态度——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即使是苦日子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找点乐趣。
店里的营业员是个中年妇女,但大家都叫她“元妹几”(这是土话,普通话的意思是“元姑娘”),可能她刚到代销点上班的时候还是个“妹几”,所以就一直这么叫着。大家要去代销点买东西,有时候就说去“元妹几”店里去买东西。记得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短头发,看上去很干练,的确有“营业员”的范,用乡下人的话来描述——她看上去像“吃公家粮的城里人”。对待顾客,她不过分热情,也不太冷淡,反正代销点的盈亏与她关系不大,按照价目表来卖东西就好。作为常驻在代销点的工作人员,“元妹几”等于就是村里的新闻发言人,不管大事小事,在她那儿都门儿清。大队支书不知道的事儿,都可以从她那里探出一个究竟来。
记忆里,我小时候跑代销点干得最多的活儿就是去打酱油。拿着空酱油瓶,接过母亲手里的一张皱巴巴的毛票,然后被叮嘱一句:“记得找零钱”,然后一溜烟就奔向代销点。有时候买一盒火柴,有时候替爷爷或者父亲买一包烟,或者上代销点去看看有没有上大学的姐姐邮寄回来的信。如果自己手头有点零钱,偶尔也去代销点买一刮子(一种按体积来度量的量具)瓜子,蚕豆或者花生。
清晨,代销点一般还没有开门,但隔壁肉铺已经亮灯了,而且柜台上前已经挤满了顾客。哪家里来客了,或者请了工匠需要招待,或者是家里孩子嘴吧馋了,都会赶早去肉铺切上一块新鲜的肉,去晚了就挑不到自己中意的那个部位。这里一般只卖猪肉,牛肉和羊肉是很少卖的。肉铺的老板叫“开师傅”,膀大腰圆,皮肤黝黑,人员关系颇好。其实他姓文,可能“开师傅“听起来气势更磅礴一些。他做事情没有太多的废话,一切话语都用剁肉的那把刀来“说”。这里卖的猪肉都是一个价,不管是肥的还是瘦的,不管是里脊肉,肥肉还是五花肉都一个价。让人叫绝的是,如果你说:“砍一斤肉“。他一定会剁九两,然后再割一两颈部血糊糊的肉(这个地方的肉不好吃)搭配上,上杆秤一称,斤两刚好!就这么着,他将好肉、次肉都一起搭售出去了,人人都满意。如果遇到哪位不讲情面的村姑提出要求:“多割一点肥肉(乡下人挑肥不捡瘦)。”他就会冷不丁来一句:“都吃肥肉,瘦的留给谁吃啊?”全村的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全村的人,谁喜欢吃肥肉,谁喜欢吃排骨,谁最难对付,在他心里都有一个谱,在人情世故的乡村,分寸拿捏得刚好,这一把刀里藏了很多哲学。
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买肉就算是大宗生意,小孩面子太薄,不一定能买到中意的肉,所以一般都不会打发小孩干这事情,我去得比较多的是药店。因为小时候得了一身的脓包疮,要注射青霉素,经常被母亲带到药店的赤脚医生那里去打一针。那时候药店主要还是卖中药,一排排的抽屉靠墙摆着。但对我来说,只有两种中药是记忆深刻的——桂皮和甘草,因为他们被小孩子们当零食吃。桂皮是一味中药,吃到嘴巴里麻麻西西的,但过一会又有一丝丝清凉,而且几分钱买一块桂皮也能吃好多次,性价比很高,可以随时解馋。甘草的味道更好一点,随便嚼一嚼就会有丝丝的甜意混入唾液,滋润自己的喉咙。
我们家以前开过豆腐作坊,赶上过节,大清早父亲就拿出一担水桶,装满清凉的井水,然后将刚刚做好的豆腐漂在水里,挑到代销点门口摆个摊儿,蹭一蹭代销点的人流,总能博得不错的销路。作为小助理,我也经常过去帮忙点钱。再后来,卖包子的,棋牌室,网吧等各种生意都活跃起来,代销点的内涵也就越来越丰富了。
小时候,村里每个月会播放一两场电影。代销点前面的小广场是大队放电影的场所。一到红日西斜,如果“代销点”墙上挂起了大大的白色幕布,那么就知道:“今晚有电影看了”!这消息立刻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各家各户都立刻将手头的活计扔一边,抓紧时间做晚饭,年轻人都还得梳洗打扮一番。心急的小朋友早早的就扛着椅子板凳,手摇蒲扇匆匆赶到代销点门口占座位去了。放映员还没有到,代销点前面各种凳子和椅子已经在开博览会了。放电影的晚上也会是全村最热闹的时候,大量的人流自然会给代销点带来红火的生意,这个时候“元妹几”就要加班了。这一招,后来被很多店铺学过去了,只要是新店开张,先放三场电影来吸引客流。其实,看电影也是一种社交场所,很多年轻人就是在看电影的时候互相确认了自己的爱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经济完全被市场经济替代,代销点被私人杂货店取代了。如今老的代销点已经被拆除了,在附近建了好几家百货商店,两家药店,肉铺也有好几家。十字路口的马路上还有卖菜的早市,起得早的话,可能还能物色到乡里产的土货,鲜鱼,野生的鳝鱼和泥鳅,螺丝……
“代销点”已经走入了历史,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但它代表的过去那种缺衣少食的简朴生活还依稀残存在记忆里……它的灵魂化作成一个地名,地图上查不到,但村里人都明白,而且这个地方不断的冒出新的建筑——新的商店,新的村部大楼,新的公厕,新的文化广场,新农村已经呼之欲出。
cnti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