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仁是个务农的有钱户,娶妻单氏,温良恭俭,生有一双儿女,儿子乳名成成,女子乳名豆豆。
这大不仁原本姓达名布仁,只因他为人心地不善,坑骗乡邻,精心特制了一杆秤和一个斗,收取别人粮食棉花的时候,一百斤在他秤上最多只有八十五斤,可他出的时候,八十五斤就能称成整一百。那个斗也一样,买进时只多不少,卖出时只少不多。
家里雇了个哑巴长工,干的全是重活累活,可吃的全是剩饭,就这样动不动还要把哑巴骂几句或是踢两脚。他们家就是靠挣这些昧心钱,才发得比别人快。方圆几十里凡吃过他亏的乡民们,人人都咒他不得好死。
大家的心头气没处发泄,便把他原来的姓名“达布仁”,改叫成“大不仁”。这“达布”跟“大不”,虽然两字不一样,可音却相同。有时有人故意当众大声叫他“大不仁”,他也清楚别人是在骂他,可就是说不过人家,恨得干瞪眼,直长出气。
他妻子单氏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实在看不惯丈夫干这些不讲良心的事,不知把“大不仁”劝过多少次,没办法,只好摇头叹气,暗中流泪。
那时候,民间有人能够“过阴”,这种人不知在啥地方跟啥人学了一种法术,只要在半夜子时以后、鸡叫以前的这段时间里,找间空房,闲人一律回避,点上一柱长香,烧上一沓黄表,然后睡在床上,闭上眼睛,手上不知掐的什么诀,嘴里不知念的什么咒,过上那么一阵,这个人的魂,就能从阳世人间进入阴曹地府。又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更能把阴间有关阳世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最后带着了解到的情况,重新回到人间。
由于“过阴”者有这种惊人的本事,不少想问吉凶祸福或是前生来世的人,都掏大价请求替他“过阴”,其中当官的和有钱的请得最多。
大不仁非常想知道他下一辈子的情况,看看到底是没钱受穷还是作官发财,可他又担心“过阴”的和他说假话,便跟一个能“过阴”的商量,能不能带上他一块去到地府。
“过阴”者先是不同意,后来虽然点了头,可是要价太高,没一石麦子绝对不行。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五斗成了交,量麦的时候,大不仁又用那特制斗,每斗短五斤半,五五二十五,五五二五,一共少给人家二十七斤半粮。
香点着了,表烧过了,“过阴”者用针扎破了自己的左手中指,用血给大不仁抹了个红鼻头,又把自己裤带的一头拴在了大不仁的裤带上,然后二人并排躺在一张大床上。
“过阴”者认真地叮嘱道:“不让你睁眼,绝对不准睁,眼睛睁开了,地府去不成。五斗麦不退,不要说我可恨。还有,回来也一样,睁眼是大凶,阳世回不成,留在地府中,赔了五斗粮,落个一场空。”
大不仁忙道:“不睁不睁,你不让睁眼,眼睛绝不睁。”
“过阴”者这才作起法来。
说也奇怪,大不仁闭上眼睛没有多长时间,就觉得自己离开了地面,飘在了空中,耳边还不停地响着“呼呼”的风声。他害怕了,想睁眼看又不敢睁,只好把“过阴”者的胳膊,紧紧抓住不放。
正当他紧张得要命的时候,耳边的风声没有了,两脚已经挨了地,“过阴”人轻轻地叫着:“大不仁,到了,现在睁眼吧。”
他小心地慢慢把眼睁开,举目向四周张望,觉得阴间跟阳世没啥两样,有街道、有房屋、有买卖铺子,有树木花草,街上的来往行人,长得也并不凶恶。
他心里有些怀疑了,瞪起眼睛问道:“这就是阴曹地府?”
“过阴”者见大不仁满脸的不相信,也瞪起眼睛反问道:“咋着,不相信?你看那边过来的是啥?”
大不仁向对面一看,啊!只见一个牛头跟一个马面,用铁链锁着两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人,朝着自己这面走了过来,吓得急忙向“过阴”人身后躲去。
等牛头马面押着人犯走过以后,“过阴”人问道:“怎么样?咱们现在是回呢?还是……”
没等人家把话说完,大不仁忙道:“办咱的正事嘛,回去干啥呢!”
“过阴”人白了他一眼:“那就老实的跟我走吧。”
这回大不仁的心里塌实了,跟着“过阴”人又走了几条大街小巷,来到一座像是城、又比城小得多的地方,大门外有两个老年鬼卒把守着,门的两旁有副对联,上联是“今生作恶行善任凭你”,下联是“来世福寿贫贱全由天”。
鬼卒们好像认识“过阴”人,让他们进入城内,又见一个身穿官服、头上长了一个角的小老官,走过来和“过阴”人打招呼。两人说了好半天,大不仁一句也没听懂,只是见那小老官时不时地向自己瞟两眼。最后那个独角官把头点了点,带他们又走到一扇铁门前,打开门锁,三个人一齐进到里面。这是一座不知道有多大的房子,满房子烟雾燎绕,啥都看不见。
“过阴”人对大不仁说道:“不要着急。等一会你看见的,就是你来生的情景。你可要仔细地看,看不清,那五斗麦可就白搭了。”
大不仁忙说:“知道知道,我记住了。”
果然没有多久,烟雾慢慢地淡了,传来了几棒敲锣声,接着就看见几个公差打扮的人,有的在鸣锣开道,有的举着“肃敬”、“回避”的木牌,后面便是乘八抬官轿,轿后不远处,有个宰牛的屠户,右手握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左手牵着一头眼中流泪的老黄牛。
这一支官家队伍,耀武杨威地向他们缓缓走来。大不仁看见了,心中不由暗自发痒,他碰了一下“过阴”人的胳膊,喜滋滋地问道:“这轿里坐的,大概就是我吧?”
“过阴”人说道:“是不是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正说之间,轿子忽然停下了,有个衙役揭起了轿帘,那当官的便从轿内走了出来。大不仁朝那当官的脸上望去,忽然觉得非常面熟,再定睛仔细一看,两眼不由发起直来,原来那当官的不是别人,竟是他家现在的哑巴长工。
只见这“长工”把宰牛的屠户叫到轿前吩咐了几句什么,那屠户急忙弯腰点头,当官的又坐回轿里,鸣锣的又敲响了手中大锣,队伍又缓缓地行动了。这时候大房内的烟雾,也慢慢地由淡又变浓了,那支官家队伍也渐渐全部淹没了。
大不仁这时候才好像清醒过来,他忙向“过阴”人问道:“看了半天,咋没看见我下一辈子的情景呀?”
“过阴”人答道:“咋没看见你的来生?你下一辈子就是那头要被拉去宰杀的老黄牛。”
大不仁惊得“啊”一声,身子前后摇晃了好几下,若不是“过阴”人的裤带也拴着他的裤带,非得栽跌在地不可。
这时候的大不仁,变得就像个小孩一样,拉住“过阴”人的手哭着求道:“我不想下一辈子变牛呀!求你给说说好话吧,我情愿再掏五石麦,再掏五捆棉花,千万不要把我变成个力尽刀下死的老牛啊!”
“过阴”人还没答话,那位独角小老官却开了口:“你这个人哪!下一辈子为啥你会变成牛,你的心里比我更清楚。这是命里注定,谁也改变不了的!”
大不仁又忙向独角官求情道:“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造孽不少,不该大秤大斗进,小秤小斗出,也不该亏待那哑巴老长工。还阳以后,再不干那些昧良心的缺德事,你就饶了我吧,只要我下一辈子还是人,光干好事,不干坏事。求求你了,我的独角老爷爷!”
独角官两眼一闭,不理不睬。大不仁苦苦哀告,“过阴”人也帮着只讲好话,终于把独角官感动了。
只听这位老官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真没办法!要想不变牛,必须答应两件事。”
大不仁听说可以不变牛,高兴地急忙说道:“别说两件,二十件都答应。爷爷你就快说吧!”
独角官道:“撒金又撒银,杀儿又杀女。”说罢,喝令二人立即退出。
“过阴”者不敢怠慢忙拉起大不仁向外走去,一直急步走到来时大不仁睁眼的地方,又叫大不仁闭上眼睛,作法回到阳世。
大不仁醒后回到家里,向妻子和儿女诉说了到地府以后的所见所闻,说着说着,不由伤心地流下泪来。
他妻子单氏说道:“我早说过,不能干那亏人的事,咋劝你都不听。如今可好,下一辈子变成受苦的牛,到老还得叫人宰了吃肉。唉!何苦来哟!”
大不仁道:“我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劝。不过,那个独角鬼官说了,只要“撒金又撒银,杀儿又杀女’,我就可以下一辈子不变牛了。”
他妻子一听可就急了:“啥啥啥?这撒金又撒银还可以,怎么能杀儿又杀女?”
大不仁接着也说:“说的是啊,不管天宫地府,都是叫人积德行善,哪有叫他亲老子杀他亲骨血的事!”
一双儿女听说要杀他们俩,吓得马上哭了起来,女儿一头扑进了她妈怀里,又哭又叫,紧紧抱住母亲不放;儿子吓得躲在墙旮旯,哭着喊道:“爹爹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一向心狠的大不仁,这会儿也叫俩孩子哭得心如刀绞,他难过地叫道:“成成,豆豆,俺娃不要害怕,爹情愿下一辈子当牛,也绝不会伤害你兄妹俩!”说着,他自己倒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大不仁的妻子单氏,不但温良善良,而且也聪颖过人。当大不仁在叫儿女的名字“成成、豆豆”的时候,忽觉心头一亮,急忙叫道:“他爹,他爹!快不要哭了,我知道啥叫‘撒金又撒银,杀儿又杀女’了!”
大不仁收住了哭声,也忙说道:“那你就快点给我说吧!”
单氏这会儿倒不太着急了,她慢慢地说道:“这银子嘛,咱家里尽管不太多,还能拿出个百八十两,可咱庄户人,到啥地方能弄来金子呢?我常听乡邻们把棉花叫银子,把黄麦子叫金子。咱家不是坑过很多人的粮食和棉花吗?要是能把坑来的这些粮和棉赶紧还给人家,这还粮又还棉,是不是就叫“撒金又撒银’呢?”
大不仁琢磨着妻子的话:“棉是银,粮是金,还就是撒,撒就是还。对,对!你说得太对了!这还粮还棉,就是撒金撒银。可‘杀儿又杀女’,又是咋回事呢?”
他妻子说道:“刚才你叫成成、豆豆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咱家的那杆秤和那个斗,这‘秤跟“斗’,不是跟咱俩娃的名字一个音吗?你坑人靠的就是那杆秤和那个斗,今后你若是不打算再坑人,把那杆秤跟那个斗全砸了,这砸秤又砸斗,是不是也就叫“杀儿又杀女’呢?”
大不仁听了,高兴得一蹦能有三尺高,忙夸奖地说道:“我达布仁哪辈烧了高香,积了你这个贤惠聪明的老婆!”
又趴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道:“独角官老爷,是你叫我改恶向善,都怨我愚鲁糊涂,反倒把你错怪了一番。以后我要是再干一件昧良心的事,来世变狗变猪,吃屎喝尿,叫人开膛破肚,剥皮吃肉。”
说罢站起身,连身大喊“砸!砸!砸!”立即把他精心特制的秤和斗取出来,从灶房里又拿来了劈柴斧头,“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剁,再看那坑人的秤和斗时,早已筋断肉烂,粉身碎骨了。
第二天,他不但把该还人的粮食棉花全都归还了,而且当年正好遭年荒,他又把自己家中所有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办了个“舍饭场”,救了不少人的命。对那个哑巴长工,他不知该怎样补救好,想来想去,最后给哑巴盖了三间房,给了五亩地,又给哑巴娶了个媳妇。这才心安理得地过日子了。